天师老祖晦气道:“他不要这具身体了,我已经把装着他躯体的石头碾碎了。以后世界上都没有这么个人了。不过晚了一步,让他的魂体逃了。”
天师老祖又把化作薄薄纸片的斐晏楠和纪容安从小瓶子中取出来,吹了口气,斐晏楠和纪容安躺在云室的床榻上。
“这两个年轻的受了重伤,但死不了,养个半个月也就无事了。”
纪少瑜去看两人,见两人脉搏平稳,只是昏迷,沉下心来,对天师老祖行了大礼,“多谢老祖。”
“他被我打了重伤,此时应该去了一个能让他养伤的地方。既然他的力量都是从莘擎宇和缳焱身上来的,那么他应该也回到了这里。”
纪少瑜和时九柔异口同声。
“圣清山!”
··········
当天师老祖推开圣清山山体中宫殿的大门的时候,落灰如雨铺天盖地而下。
灵矿石铸成的山中宫殿巍峨壮观,空旷异常的厅堂中有一张巨大的铸铁长桌,长桌边也有七把铸铁的高背椅子。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纯黑色的披风。
时九柔能看到的只有他的背影,从背影来看,他正用手托着下颌一般。
如果再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个人的身体微微呈现半透明,露出的手腕非常白,白到泛青,能看见皮肤下面的骨头的隐约形状和血液流动的韵律。
“你们还是找来了,也是,天师老狗都复活了,你们怎么会找不来呢。”
“凌渡海!”
天师老祖摆摆手,“他不是那个凌渡海。”
那个不是凌渡海的虚幻而半透明的人忽然转过身来,暴起一声。
“你当我想在凌渡海的身体中?”
“那个傻子!怎么配得上我!”
“可我有什么办法!”
转过身来的那张脸绝美得令人窒息,时九柔有些愣住,但在虚幻的半透明人影站起来朝他们走来时,下意识地唤出了镰刀。
纪少瑜却彻底失去了反应,他不可置信地说了三个字,“莘烨将军!”
“怎么会是你……”
天师老祖皱了皱眉,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莘烨莘某某的,搜寻了老国师的记忆,才勉强知道,莘烨是三百年前纪炎为帝时的一位名将。
“你分明曾位列名臣阁,是受人敬仰的好将军,你不是战死的么,为何……”纪少瑜喉头一哽,说不出来话。
莘烨将军身死时,仅仅三十二岁,被誉为是最后的莘氏儿郎。那也曾是个风华无双的美男子,据传他每每凯旋归来,帝京的大道上总是挤满了年少的姑娘,她们为了见他一面,不惜放却淑女模样。
他死后五年,莘氏叛国被剿杀全族,他的父亲和弟弟都死在铡刀之下,唯有他的画像还挂在名臣阁之中。
他曾是,纪少瑜最为景仰的史书上的英雄。
因为莘烨在三百年前人海混战中,从来没有一次为了狂欢而大肆屠杀海族,他一直将海族当作对手而非奴隶。
纪少瑜的信仰,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莘烨笑得极阴,“名臣阁?你以为我在乎?做昭赟的皇帝,你以为我愿意?”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们口口声声称赞的英雄,所谓的昭曦神君,根本就是一个骗子!”
莘烨指着天师老祖,笑意癫狂,“而你,是他的帮凶,建立这所谓的天师派,不过是将真相永永远远地埋在地下。”
他又逼近纪少瑜,“你以为我莘氏一族如何覆灭,不是我莘氏叛国,而是我莘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于是我莘氏便不得立足于这世间。”
“还有你们,可恶的海族!我一直一直以为我们同为水系,我怜悯你们,而你们呢?还不是做了纪炎的走狗,假意与我示好求饶,最后杀了我?”莘烨又将刀尖指向时九柔,恶意不加掩饰,直直逼向她。
“纪少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吗?好,我今天告诉你!”
“我莘烨,是从地狱走来的恶鬼,就是要颠覆你纪氏王朝,让世人看清你们纪氏不过是从根子里腐烂的东西。”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缳焱就可以复活了,我莘氏的将军就可以复活了,我的父亲与弟弟就可以重新回到人世间。”
莘烨转身,以极为快速的动作推动了长桌上一个滚珠入孔。
啪嗒一声,天花板上一面巨大镜子亮了起来,上面照射出下面四人的模样。
莘烨恶狠狠地看着天师老祖,“你很清楚这是什么吧。”
天师老祖平静地对身边的时九柔和纪少瑜道:“千年前,我们七个人就在这里这张桌子上商议如何剿灭魔妖。这面铜镜可以将我们的指令传到苍流大陆每一个人族家庭的镜子中去。”
“不错!今日我就要天下所有人尽知,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三百年前,你们纪家是如何对待我们莘氏的!”
巨大铜镜的光照在莘烨身上,穿透他的身体,而后,铜镜上逐渐出现了画面,那是莘烨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
纪少瑜目不转睛地去看,他的手攥得很紧。
而时九柔却有一些焦躁,她对天师老祖说,“他在拖延我们的时间,或许古妖魔王就要复活了。”
天师老祖却很笃定,他道:“小丫头,你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吗,安心看看。”
“缳焱他,不可能会复活。即便复活了,也没什么的。”
“为什么?”时九柔不解道。
天师老祖的神色淡淡的,他的目光追随着铜镜上的画面,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良久,他才对时九柔温和一笑,“因为缳焱,不是一个坏人。”
时九柔默念着,抬起眼,惊讶地问:“人?”
天师老祖没有说话,指了指巨大的铜镜。
巨大的铜镜上面,最先浮现的是三百年前的一个夜晚。
莘烨变成游魂之后的第七天,他终于从冰冷的海水中游了出来。其实在苍流大陆上,凡是死去的人都会化作一缕青烟,再也不可能会出现。
但是莘烨的执念太深刻了,深刻到他即便死去了,还是抱着必须要游回岸上的再去看看弟弟和父亲最后一眼。
他的父亲在十年前双腿断了之后再也不能下床,而他的母亲在那之前就死去了。
所以莘烨十四岁的幼弟莘燃是他一手带大的。
莘烨没有想到自己中了海族的圈套,分明他在此前的战争中一让再让,他终于明白,即便有的海族姑娘是纯善良,但人海两族终究不可能和平相处。
那是另一个种族,将他们想成鱼肉便可,不能同情,不能怜惜。
莘烨只想再回去看一眼弟弟,但不幸的是,他上了岸之后迷路了,他的游魂被意外困在了一块石头中,那块石头黑红透明,他不知在那里多长时间。
直到里面有一个声音问他:“年轻人,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一笔交易?”
莘烨幼时曾听过一个童谣,说有一个法力无边的大海怪一日不慎被困入了宝瓶,一百年时海怪许愿若有人能放他出来,他愿意给那人无上的权力和财富,然而无人救他。
两百年时,海怪许愿若有人放他出来,他愿意给那人十座城池,然而依旧没有。
等到五百年时,一个好心的渔夫将他放出,他却已经耗尽所有的耐心,要将好心的渔夫杀了。
莘烨幼时并不能理解海怪恩将仇报,而当他自己满心是父兄却被困在红黑色石块中不知多少年后,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一种几乎摧毁了他所有信念、耐心和善意的折磨,让他愿意付出所有只为了可以从石头中出去,即便他根本不知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莘烨苦苦支撑的最后的信念,是父亲,是幼弟。所以即便那个声音是魔鬼,他也愿意与之谋皮。
“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那个声音充满戏谑,说:“我要你将纪氏皇族的皮揭开,昭以世人,让天下愚昧之人都知晓他们所奉若神明的皇帝是何等虚伪之辈。”
莘烨怔住,他是昭赟莘氏的儿郎,若他不死,就是帝京第一家族的继承者,他自幼接受的所有教育便是忠君爱国,而他自己也是殉国而死。
竟然……要他做这样荒谬的事情。
“恕我不能答应你。”莘烨想了很久,艰难地咬着牙拒绝了。
那道声音却毫不在意似的,甚至还不知所意地嘿笑两声,又道:“无妨,我放你出去七日,七日之后你会永远消散于天地间。但你若在这七日中想通了,我会给你重新为人的机会。”
莘烨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但没来得及同意,天地就骤然颠倒变换。
而他莘烨,化作一缕魂烟,飘在红黑透明石头之外。
循着记忆,莘烨以魂烟的姿态回到了帝京莘氏府邸正门口。
漆黑的木门敞开着,门口两座巨大的石狮子口中衔着红得耀目的绣球,宾客盈门,声响如沸。
莘烨恍惚了片刻,难道是他的幼弟已然成年娶亲了吗?
然后,他抬起头,却看见本该悬挂着莘氏的匾额之上却写着两枚烫金大字“鎏府”。
莘烨从人群中漂浮过去,无人能看见他,他却能从他们的身体中笔直穿过去。
一样的府邸,无一人是他莘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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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嘈杂的人声中有人议论。
“多好的一座宅子啊,莘氏一族竟叛了国。莘烨将军多忠烈的一人,惨死在南海海族手下,莘燃与莘篾父子二人竟联合海族陈兵海州,若叫莘烨将军泉下有知,该……”
“说宅子便说宅子,小心叫人听见参你一本。我听说这莘氏背后另有隐情,只怕不是我们轻易能知道的了。”
“小点声吧,莘氏阖族皆灭,可见世家即便再根深,掌舵人若选不好,仍旧万丈高楼一夜覆灭。”
“鎏氏竟一仆不用,可怜老仆忠心,撞死当场。”
“关兄,你今日可来的是鎏家的喜宴,这话说来太晦气了。”
“瞧我这嘴,哈哈……”
那声轻慢的笑声深深刺痛了莘烨。
莘烨脑子一片空白,他发疯似地在府邸中游窜,什么都没了,弟弟没了,父亲没了,老管家也没了。
莘燃怎么会叛国呢,他才那么小,莘烨不相信。
他的身躯在阳光的暴晒下越来越淡,几乎要化作青烟永远消失。
莘烨在想,弟弟与父亲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莘燃会不会害怕呢。
就在他还剩最后一点颜色的弥留之际,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现在愿意与我做交易了吗?”
莘烨握紧拳头,愈发浅淡的俊秀面容开始融化,他的声音也渐渐弱去。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