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阳?”
静谧午后,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摆着冰盆,炽暖日光隔着窗直射而入,那冰上冒着寒气, 却也融化得快,烟洛一边将水倒掉, 一边添冰,扭头跟容卿笑:“是呢,回安阳。”
“陛下说丰京盛夏炎热,不宜修养, 张院使前两日为陛下诊脉, 说他身有旧疾, 体虚血亏, 安阳那边气候温和,阴阳相益。太极宫历经战火, 怕是不能用了,周旁几座宫殿却还完好,只住帝后二人, 怎么也绰绰有余了。入秋后, 陛下还要到赫陵祭拜, 此去正好一并做了, 回来时已经深秋, 丰京也入凉了。”
容卿静静听着,执笔在宣纸上落墨,句不成段, 零零散散,只是练笔而已,她素来不喜书法,只因耐性不够,如今久居深宫,平日里无所事事,以此消遣时光,到底还能修身养性。
“说是什么时候启程?”
“奴婢不知。”
烟洛不知不要紧,等晚间李绩来了,亲自问他就是,容卿不甚在意,只是心中微存疑窦。陆家事了之后李绩虽忙,却也常常得空来玉照宫,有时政务都直接在这里办了,没见他有苦夏之态,至于旧疾,他精神尚好,说是生龙活虎也不为过……
怎的突然就怕热了呢?
容卿笔尖微顿,那墨汁落下,在纸上晕开,一副字就这么毁了,她也不心疼,把纸攒成团丢到一边,兀自坐下,眼中怔怔。
一旁的玉竹正给她研墨,见主子如此心不在焉,以为出了什么事,便出声询问:“娘娘怎么了?”
容卿不答,只是眼眸里的不解越发浓烈,良久之后只余一声轻问:“难道是……”
是因为她么?
前不久送别三哥前,李绩也有意无意地提到安阳城,这事儿若是朝中都已经传开了,那应当也不是李绩的一时之举,只怕早就打算好了。
容卿心中微乱,字也不写了,起身去内殿的软榻上躺着,安阳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回忆不甚美好,可终归有很深的意义,回去了,看到物是人非之景,心中总隐隐有些胆怯。
她阖上眼,朦胧中人影重重,红墙碧瓦。
如果当时她没有被皇姑母接到宫里去,不知今日又会是几番模样,
也许,早就随卓家人去了罢。
她渐渐睡熟了。内殿蒙荫,总要阴凉些,日落黄昏,有人踏着金黄入殿,李绩脚步匆匆,好像在低头想着什么,到了近前,听闻她在殿内休息,脚步立时就放轻了,路过桌案时,眼瞥到上面有字。
他双脚一顿,转身绕过桌案,将宣纸铺平,看到上面洋洋洒洒地写着许多诗句,东拼一句,西凑一首,不完整,像是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了,真真只是练字。
可他细细一看,又觉察出不对来,眉头渐渐皱起,黑眸中多了几分深沉。
不多时,李绩挑帘进去,眼眸示意,那为容卿打扇的宫人便屈身退下,他走上前,挨着坐下,发现睡着的人似乎正在做梦,蹙着眉,额头发汗。
李绩神色微顿,伸手想要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才刚碰到肌肤,那人犹有所觉一般忽地握住他的手,惊叫着坐了起来:“不行!”
她瞪大了双眼,眸中都是泪,眼眶深红,李绩被她惊恐地模样吓得脸色一变,急忙靠近些,将她抱住,抚上她的脸,指腹轻轻蹭着眼角,让她看着自己。
“什么不行?”他声音温和,身子下意识前倾,想要努力看清她的神色变化,“做噩梦了?”
容卿怔怔地回过神来,好像才发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她推开李绩的手,躲开眼去,匆忙下榻,背对着他,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是做噩梦了,没什么。”
她鼻音有些重,单薄的背影瞧着让人心生怜惜。
李绩觉得手掌心有些空荡,若即若离的感觉叫他心中发涩,他握紧了手,眼眸轻眯。
“做什么噩梦了,不能告诉我吗?”
容卿抬头看了看前头,刚刚蹭拭过的眼睛微微发红,肩膀也止不住的震颤,可扔咬着唇,努力叫自己不去回忆方才的梦境。
她很怕,怕到一丁点也不愿回想。
那梦太过真切,她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连同如今她的存在都一并变得虚幻,梦里那副样子,太让人心疼了,她缓缓抚上心口。
李绩看她不说话,却又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看他,背影尽是倔强,她不知在坚持什么,似乎不愿从他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可是啊,那也不是软弱。
李绩
忽然站起身,一步上前,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她的背抵着他的胸膛,整个身体都纳入他的怀抱,被这温热一包裹,像是落入一簇春花中,容卿晃神时,李绩挨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不是又梦到从前了?”
“我听烟洛说,你生病时常常做噩梦,梦里……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前尘往事。”
“卿卿,做噩梦都是会害怕的,你不用将自己藏起来。”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着,暗痒的呓语借着热气驱散了那些阴霾。
容卿知道自己一直想要跳开实则从未跳开,想要挣脱实则从未挣脱,想要逃走,却一直身处噩梦里,她之所以不甘,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尤其弱小罢了,所以才会被噩梦缠身。
可是今日不太一样,她未曾梦见往事。
容卿转过身去,抬眸望他,静静地看了半晌,才出声质问他:“你也会怕吗?”
他不知她何有此问,唇角的笑意却一下僵硬了,很久之后,他才回答:“我也会怕。”
谁都会有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梦魇,能一世过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也是福气。
李绩揽着她的腰,将她拉近一些,低头笑道:“只是想,我噩梦惊醒时,若有你在身侧,哄一哄我,我便不怕了。”
容卿倏地抬头,眼中满是诧异,这样的话,在李绩嘴里听到,着实让人心惊。
“哄一哄?”
“对,”他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上,然后轻轻抚了抚,“你就这样,我便不怕了。”
那动作起初还很温柔,之后却越来越暧昧缱绻了,她掌心滚烫,忽然将手抽出来,眉头一拧:“那你还是怕着吧。”
说完转身去了里头。
李绩笑了笑,叹了口气跟上去。
追到了床围上,容卿神色已恢复如常,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出声问他:“听说四哥想要回安阳。”
李绩怔住,竟然无辜地眨了眨眼:“不是跟你说过吗?”
“什么时候?”
“孟章门前,我一路抱你回了玉照宫。”李绩像是想要恨不得大声控诉她,却又不忍心而刻意压低嗓音的模样,容卿抿了抿嘴,眼帘垂下。
“忘咯!”她随意道。
帝驾亲临安阳,要准备的东西着实不少,朝中一些大臣也要
一并跟去,毕竟到了安阳,李绩也要处理政务,身边没有朝臣帮衬也不成。可这些容卿全然不管,只听说筹备了几日就要启程了,她只需把玉照宫的事宜安排好便可。
待她出宫看到御驾,看到普普通通的护卫队列和马车,心中才冒出一堆疑问。
事实上圣驾出行的规格同她想象中着实差了不少,这模样,更像是去郊外狩猎的。
李绩只跟她言:“咱们和朝臣们不一起走。”
除了一身黑甲的金翎卫,容卿的确再未看到别人。
“他们呢?”
“我已下令,着他们自行启程去往安阳。”
容卿看着他,不知他用意何在,只是没有朝臣随行,她也更加自在些,心中乐得如此,便扶着他的手上了车驾,接着李绩也跟了上来,烟洛王椽他们则去了前面的马车。
这列平平无奇的车队出了京城,叫人看到怕是不会相信里头坐着天子和皇后。
行至城外,没有闹市喧嚣,除了轱隆隆的车轮轧过泥路的声音,别的什么都没有,二人相对而坐,随着车驾轻轻摇晃着,自来出行时路途最无趣,两个平生不爱说话的人,大概这般只会更无趣。
容卿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心头已浮上疑问,李绩生平不爱说话,他一向少言寡语,初时相见便如此,沉沉眼眸微敛,一身锋芒皆藏于无声冷戾之下,而她呢?
她。她大抵是爱说话的。
若是遇上她意趣相投之人,怕是说到嘴干舌燥也不停下,如今却自顾自地将自己划到沉默寡言那头了。
容卿忽觉喉咙有些紧,她拽了拽衣襟,偏过头去,风吹斜车帘,透过缝隙,能看到沿途的翠竹绿柳,沿途景色真美,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李绩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就那么静静看着。
他以前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喜欢望着她,但只是没觉得,其实他从来如此,没有变过。
见她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李绩忽然抬起半个身子向前,挨着她的头一起向外看,视线里只有一排排绿柳,随风轻拂,远处清波顽石,红日浮云。
一派美景自成。
只是他也没觉得有那么好看。
“我以前只知收拢山河,万千浮华荡于眼前,不过一座城池,一场
胜仗,一次鸣兵起号,待夺得那位子之后,眼前更是只剩下满目奏疏了,我从不觉得这山河有多美。”
耳边传来低沉厚重之声,容卿没有觉察他的靠近,听见声音之后下意识扭头,眼眸忽然映入近在咫尺的脸庞,她一怔,耳朵微微发热。
“但你怎么那么爱看?”她正看他时,他蓦地转头,双眼直视着她,问。
“怎么?”容卿不解。
李绩笑了笑:“我见你每次坐马车,总要挑帘看看外面,不论身在市井中还是荒僻的郊外,你怎么那么爱看?”
容卿才知他说什么,垂了眸,仔细想了想,说道:“没见着过的,总是新奇的。”
未曾得到的,总是心向往之,这或许是人世箴言。
她抬眸,见李绩坐回去,忽然也生出几分迷惘:“你说你不觉山河锦绣,野心源头,开始的地方,四哥,你到底为何想要坐上那把龙椅?”
普天之下,大约只她一人敢问这样的问题。
李绩明显一愣,而后眸光渐冷,只剩下无尽寒凉。他觉得这句问话应当有很多答案,很多答案都说得过去,而最初藏于野心之下那个针孔大的心思,也随着时光消磨日渐愈合了,他不怎么愿意拿出来说,说来又要惹得她耻笑。
“因为不坐上那把龙椅,我就无言所求的资格。”李绩声音深沉,却也坦荡。
他说得很对,皇族之身,生则生,死则死,不坐上权力巅峰之位便永远被人制住生死,一旦命门被人拿住,再言任何都无底气与资格。
他其中最最想得到的,一定有关这底气与资格。
容卿忽然笑了:“让你说一句是为了我,便这么难吗?”
她娇颜上绽开一抹笑,灿若春花般绚烂,一下教李绩看直了眼,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眼中惊异之余酸涩更多,像久旱之地突降甘霖,荒蛮之疆突临春风,以前他不敢,他甚至都没奢望过容卿会在他面前这样笑过。
李绩顿了一下:“什么?”
“不是为了我吗?不是为了娶我吗?”容卿笑意不减,“我还把你当哥哥时,你心思便不纯了,我说错了?”
她一句一句问,话头子像箭一样抵在他脖子上,那灵动跳脱的口气一如她
小时候,拉着他袖子不住的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李绩喉咙一紧,张口动了动唇,那句话很是艰难地被他说了出来:“是,是,你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