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天高皇帝远的颖州几乎是大海商的一言堂,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更何况那海政司把持在本地海商手里,每年就少上缴数百万纹银。
凄凄夜色,月华冷清,一小队人马在山林中躲避穿行。
不知是过了多久,他们总算是停下了脚步,找到了一处藏身地。
沈湛被人半扶着靠在草堆上,腹部已是殷红一片。
他双眼似闭似睁,眼皮沉沉,仿佛立刻就要支撑不住晕过去。
墨色的外衣已经染上一层层的暗红血印,不知是被鲜血浸透了多少层。
“都督,千万不能睡,这帮狗娘养的还没弄死,你千万不能睡啊。”身旁瘦削的小个子几乎带了哭腔。
“李子,李子你怎么样?说话,说话啊?”另一个大汉抓着正要闭眼的朴实汉子,狠狠地掐了两下脸肉不让他睡着。
李子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片的重影,气息紊乱无形。
“都督,猴子,豹子,我……不行了,署里,署里我那件破袍子里头藏了二十两三钱私房银子,给我,给我婆娘送过去。”
“哥几个才不管,你敢藏私房钱,自己回去找嫂子请罪去。”汉子咬紧了牙关对他说。
“还有……我答应,要给我老娘和婆娘挣一身诰命回去,李子无能,怕是……不成了,下辈子,我肯定,肯定给挣回来。”
“李子,李子?你别睡,你别睡,你老娘和婆娘等着你回去,等着你呢!”
山洞内的火堆明亮一场,李子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消逝,周身伴着温暖的火光,他仿佛看到了老娘和婆娘坐在自家树下包着饺子。
滚蛋饺子回家面,他吃了饺子离家,却还没吃上一碗回家的面。
“想吃碗面啊。”李子嘴唇翕动,发出微不可听的呢喃。
“李子,李子!?——”
“都督,都督你醒醒。”
“都督,殿下来了,殿下带着援兵来了,都督,您醒醒啊。”
…
“徐太医,沈大人的伤势如何,究竟何时能醒过来?”
“启禀殿下,沈大人在负伤后又身重毒箭,气息微弱,好在武功高强有真气护脉,性命尚存,只如今神思游离天际,微臣,微臣不敢妄言。”
…
“徐太医,沈大人伤势已然无碍,可为何还不曾醒来?”
“禀殿下,人之命火有限,重病之人一旦昏睡,心神游离在外,若无大意志,大坚定者,大执著者,不知何时能回神。”
“你是说,沈湛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微臣不敢。医书记载中,许是可用外力言语,病人诚念执著之事刺激心神,逼迫其醒来。”
身穿浓紫四爪蟒袍的男人在床边踱步,
“执念,执念……沈卿,你的执念为何?为何啊?”
想着沈湛的家世与过往,他试探地一句句开口。
“沈湛,你若不醒来,敬平侯府永无翻身之日。”
“沈湛,宁王被陛下加封和硕亲王,你若不在,何人能阻?”
“沈湛,敬平侯府被抄家,宁王安在,你怎能继续睡,醒过来啊。”
眼看着床上昏睡的沈湛眼皮微动,徐太医与男人均是一喜。
“殿下,有作用了,有作用了。您再试试,再试试!”
“沈湛,颖州海商横行无状,结党营私,害你同袍性命,仇人未断,快快醒来!”
“沈湛,孤与父皇母后十分挂念你,醒来可好?”
听着男人的言语,太医早已低着头跪在一旁。
可床上的沈湛只是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又没有了声息,室内一片的冷肃。
良久过后,男人叹息一声。
“去叫沈湛的下属进来问话。”
“此事关乎沈大人性命,还望几位大人如实相告。沈大人心神游离在外,需以大执念,牵挂之事唤醒。几位大人心中可有什么思绪?”
绰号猴子豹子的下属低头思索,过了半晌儿,猴子与豹子对视一眼开口:“殿下,我家大人爱吃御膳房洛姑姑的膳食。”
男人一愣,仔细回想一番,似乎确实如此。只是饭菜而已,真抵得上家仇性命之恨吗?
“沈湛,御膳房的洛姑姑又做了许多道的新菜,快过年了,你不想尝尝今年的年夜饭吗?”
“沈湛,孤临行前吃了洛姑姑的三鲜饺子,之前还吃了刚炸的萝卜丸子酸菜锅子,洛姑姑新做了一锅的佛跳墙,你再不醒来可吃不到了。”
男人死盯着沈湛的面庞,看到他的眼皮与嘴唇似乎动了。
真的有用!
“沈湛,太子妃有孕,你若再不醒来,我就让父皇把洛姑姑专掌东宫御膳,洛姑姑亲手做的包子,饺子,油饼,油条,桂花糕,豆腐脑,牛肉羹,鸡汤面,八宝肉,乌鱼蛋你可就吃不到了。”
男人瞬间报出了一连串的菜名,躺在床上的沈湛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
他瞬间凑到沈湛的身边侧耳倾听,“沈湛,你说什么?”
“樱……樱。”
“樱……樱。”
男人带着几分困惑,“英英,什么英英?”
他回头看向沈湛的下属想询问,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灵光一闪,心中石破天惊。
不!不是英英,是樱樱。
他记得母后曾经这么叫过洛姑姑。
“出去,徐太医,还有你们都出去!退出五米远守着!”
等到大门紧闭,他才转向床铺再度带着些许颤音开口。
“沈湛,洛樱在京城等你。”
动了,眼皮又动了。
男人心中一发狠,再度咬牙开口:“沈湛,永定伯府,襄阳王世子,安定将军府均上书宫中,以主母之位聘御膳总管,二品尚食洛樱为正妻。”
眼皮动的幅度更大了,嘴角也扯动了几丝。
“沈湛,你若再不醒来,孤就让父皇将洛姑姑赐婚给宁王世子!”
“沈湛,您再不醒来,你的心上人就要嫁作人妻,陛下亲旨,谁也改不了!”
“沈湛,孤有办法,让你与洛樱续缘此生此世,做得平凡夫妻!你醒来可好?”
男人一手抓着沈湛的手腕,一手握住了腰际间的玉佩,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在进行什么誓言。
…
沈湛不知道自己在哪。
朦朦胧胧,迷迷蒙蒙,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不远处似乎有一句句话在喊,似乎与他有关。
“敬平候?宁王?”
他似乎对着东西有印象,带着他自己并不清楚的执著与怨恨。
“饺子包子丸子锅子?”
好熟悉,那是什么?似乎是给他带来很美好感觉的东西。
“洛姑姑?”
“洛姑姑?”
这名字,怎的好生熟悉,忘不掉。
洛…洛…樱。
是谁?
为何想到此仿佛浑身被扯动,占据了所有的心念?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的思绪似乎在自行描摹着,补充着。
鬷发玄髻同浓墨,肤如冰雪玉妆成;
眉似远山云黛色,目若深水幽潭泉。
幽静兮,婆娑乎!
一道女子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浮现,他记起来了。
“樱樱。”
那是他的樱樱啊。
临行前,他算着快要到樱樱的生辰,本想问她可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带回来,可又怕赶不回反让她失落,终究是没问出口。
只记得她说,新做了一道金丝面,让他回来尝尝。
他夜潜海商库房那夜,看到那一串精妙绝伦的红珠璎珞,不禁想象她带上会是何等模样?
都密院办案可自留部分缴获,他想要那璎珞来贺她今岁生辰。
“洛樱……夫妻?”
耳边似乎传来不知何等声音,沈湛的意识逐渐抽醒。
他要回去,要回京城!
要在她的生辰那日为她亲手戴上嫣红璎珞,要去尝那一口等待许久金丝面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