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月中,屋子里并没有点灯,月华之下,清冷的光辉下映出他的面庞。
那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应该是最近开始长身体刚刚拔了个儿,小身板儿看着有些单薄和消瘦。
他只穿了一套素白的中衣从后面出来,将提在手中的重剑顺手掷入一丈开外的刀剑架子上,微微回首,现出一张五官精美绝伦的脸。
因为年纪还小,这容貌美则美矣,却没有攻击性,所以一眼看去就只会叫人感慨惊艳,并不至于造成太大的震撼和冲击力。
他方才应该是在屋后的天井里练剑,中衣背上整个儿一片都湿了,汗水将一边的刘海也打湿了挤缕,不经意间一个侧目的回眸,长而浓密的睫毛将眼底的光遮掩了大半。
而只在他出现的瞬间,站在门口的另一个少年已经全身紧绷的垂下眉眼,似乎是有意识的……
连呼吸都变得规矩优雅和乖巧了许多。
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自己的脚下,一板一眼的回话:“京城崔家来人了,说是要接少主回去。”
沈砚走到盆架前去湿了帕子,仰头用帕子盖住了脸。
缓得一时,后才冷嗤一声:“这种事还需要我手把手的教你怎么处理么?弄死了事。”
他又不是崔家的人,何况崔家的人也没认他,当年闹了那一出就只是演戏而已,过了就过了,崔家的人现在上门来找他,他连原因和理由都没兴趣听。
站在门口的少年小元依旧规规矩矩的,却没有马上离开,面有难色的轻声又道:“人是可以杀了,但只怕崔家的人不肯罢休。来人说是崔家三姑娘重病垂危,要接您过去姐弟见上一面。”
他们把崔家派来接人的三个仆从结果了,尸体往郊外一扔做成被匪徒截杀的假象,届时不管是崔家出面寻人还是官府问案,都一律推说不知道就是了,横竖这几年这个宅子里明面上除了他们主仆俩再就只有前院看门的那个半瞎的老仆人了,老的老小的小,谁还能怀疑是他们杀人不成?
现在的问题是——
崔家将沈砚扔在这里几年不闻不问的,如今突然找上门肯定是别有居心,一次请不动必然还有下一次。
小元也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气,所以不敢等沈砚再说话就赶紧试探提议:“来人虽然只说是崔三姑娘病重,但小的这里得到的消息……她病重是真,前两天顾家灵堂甚至都给她摆了,只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人又回光返照给缓过来了。听说……那边是要闹着同顾家和离,也不知道是以退为进吓唬顾家的还是真的。但是显然崔家现在来人寻您必然会与争产一事有关的,这事儿只怕他们轻易不肯罢休,就算这次打发了,后面也应该还会有人来。小的是想少主您若是不想露面,就小的过去应付一下……”
沈砚虽然拿了崔舰私生子的身份在这京城之地掩人耳目,实际上他自己另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一年里真正能住在这宅子里的时日不多的,一直以来都是小元分饰两角在这里替他遮掩外人的耳目。
反正崔家的其他人都在京城里住着,也没人搭理他们,他们整日里关着门,邻里们对这宅子里的事也都只知道个皮毛大概,只知道这家的主人是个京城大户人家丢在这边养的孩子。
沈砚听着他说,仍是未置可否。
又过了半晌,将脸上蒙着的帕子扯掉扔进了脸盆里,有些恶趣味的勾唇感慨了一句:“崔舰的那个女儿……不是病了好些年了吗?”
小元揪着自己的手指,静默的站着,并不接话。
他自己兀自又想了想,忽就低低的笑了起来,转头过来挑了挑眉毛:“据说……当年整个崔家的产业都被她搬走做嫁妆了,现在如果是她要死……你说我要回去争产的话,是不是能捞一大笔?”
他样貌生得得天独厚,不笑的时候是美好如一个谪仙般的美少年。
那样的时候小元就只是尽量谨小慎微的从旁听差遣,可是见他花枝摇曳的这么一笑,在那笑容渲染的满室生辉的同时便有种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感觉。
小元微微缩了缩脖子,尽量态度可观的纠正他:“怕是……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沈砚却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笑容依旧灿烂,甚至显得略有几分兴奋,目光灼灼:“她一时病不死,我还可以把她杀了啊。崔舰当年也是小有产业的,这么想想……与其便宜了崔家的那些人,还不如我给拿了,你说是不是?”
小元:……
您是缺那点儿银子的人么?分明是憋着坏想去祸害那崔家的人吧?!
这就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神经病!
小元瞧着他眉飞色舞越说越兴奋的样子,依旧鹌鹑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切……只要少主您高兴就好。”
只这一会儿的工夫,沈砚脸上就已经恢复正常,又变成了那个皎皎如月仿佛纤尘不染的美少年模样。
他抬起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左手晃了晃。
小元如蒙大赦,规规矩矩的关上房门之后,一转身就蹿出了院子,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沈砚倒不是随口那么一说闹着玩的,次日一早就当真换了身普通的衣裳跟着崔家的来人进了京。
崔三夫人那里因为拿捏不住崔书宁,不确定这丫头什么时候驴脾气上来就和顾家彻底闹掰了,所以这一晚辗转反侧的十分忐忑,就只盼着常管事早些把人接来,好速战速决的就此事要个结果出来。
城外有一段山路不好走,沈砚一行人是差不多中午才进的城。
常管事带着他回到崔府。
这府邸还是崔舰在时住的将军府,是先帝御赐下来的府邸,本来他死后是该收归朝廷再分赐给其他人的,但是先帝感念他是为国捐躯,没好把他的家人赶出来,所以宅子就还是崔家那一大家子住着。
所谓的将军府已经名存实亡,沈砚站在大门口,微微仰头仰头看着还挂着“镇北将军府”匾额的大门,眼眸深处闪过深刻嘲讽的一线寒芒来。
最后崔三夫人却并没有叫人带他回去,听常管事进去报信之后就立刻换好了衣裳出来了。
沈砚静默的站着,瞧见了她也未曾见礼。
因为这男孩子实在是容貌出众,崔三夫人也是当年在崔舰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埋头出门一眼对上少年漆黑深刻的眉眼,不禁愣了下,眼中划过些许惊艳,不由的上下多打量了一眼。
这少年身上穿的虽然只是一件半旧的棉布袍子,也无赘物装饰,但实在是生得儒雅干净,哪怕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就会给人一种心中熨帖又舒服的感觉,不明真相的人绝想不到这会是被崔家弃养在外的一个私生子,倒真像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三夫人,这位就是七公子了。”常管事引荐。
崔家的孩子是男女一块论排行的,沈砚虽然不得他们承认,但崔家在他之下这几年都没再有孩子出生了,现在要算下来他确实排行七。
崔三夫人定了定神,略点了下头。
但显然她是没把沈砚当回事的,冷蔑的睨了对方一眼就自提起裙子上了马车:“带上他,跟我走。”
她自己坐着崔家的马车。
沈砚本来也不想和她相处,就沉默着又上了之前崔家派去三阳县接他的那辆简便的青篷马车。
一路兜兜转转,他这进城一趟没能进崔家的门,却被领着去了“姐夫家”,永信侯府。
崔书宁又整理了一上午的银票地契,当时看着天色正想让桑珠摆饭就听说崔三夫人又来了。
她知道对方必有后招,不会善罢甘休,也不回避,只是懒得行虚礼寒暄就还是装病上床靠着软枕坐下,这才叫人把崔三夫人请了进来。
崔氏这个身体常年病着,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的,所以她的病态根本无需伪装。
转头瞧着外屋的方向,片刻崔三夫人就挂着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走了进来。
崔书宁不想和她浪费时间,见面仍是先发制人:“三婶怎么又来了?我说过了,那件事我无能为力,帮不了。”
崔三夫人坐下之后,她才瞧见跟在对方身后一并进来的男孩子,当时就有一瞬间的恍惚,失神了一瞬。
沈砚很沉默也很平静。
他乖巧不言语的时候,确实很有欺骗性。
崔书宁当时看他的第一眼的感触就是心里不禁赞了一句——
好漂亮的男孩子!
可是他虽然束发又穿着男装,但是因为年纪还小,就会给人一种雌雄莫辩的感觉。
面部的线条柔和流畅,尚且没有明显的棱角,五官精致美好的却毫无攻击性。
崔书宁是个内心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她对顾泽那一类虽然长着明显男主脸但性格却唯我独尊的大男人会有天生的防备和排斥,以至于就算心知肚明顾泽是男主,她也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念头离他远远的。
顾泽的样貌也好,可是她欣赏不来!
但是现在站在眼前的男孩子不一样,他沉默优雅的有点太不像话了,崔书宁盯着他看来看去……
哪怕仅仅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反应,心里居然会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愉悦而激动。
当然,这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崔书宁真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的老阿姨,这就单纯是一个有着正常审美的人对于美最起码、最真实的尊重,会有种怦然心动的错觉。
这个孩子的出现太突兀了,并且崔氏原身的概念里也没这个人,她一时就很是迷惑,后才狐疑的重新将视线移到崔三夫人脸上:“这是……”
崔三夫人脸上扬起一个明显带着恶意的笑:“这是砚儿。”
崔书宁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
崔三夫人解释:“你弟弟啊,六年前在你父亲的葬礼上你们见过的!”
崔书宁脸上的表情僵住,她搜罗崔氏的记忆,确实记得有那么一出惊天的丑闻和闹剧……
再看看眼前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安静的男孩子,一瞬间就只觉得脑阔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