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信件所言不假,那窥见的这一角冰山下,隐藏在《诺亚方舟》里对人类满怀的恶意与戏弄,已昭然外露。
方舟想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血染的泥泞,经过那只红角年兽,走远几步又停下来。
回首。
看见在寒风里冻得宛如死肉发青发紫的年兽。
眼前遮挡物已经被风卷走,露出不肯瞑目的兽眸。
先前的不甘与怨愤早已消失无踪,似换了只兽般,睁着双无机制的眼,冷漠注视着这个世界。
月辉洒落于它的脸、它的眼,似覆上层金属光泽,有种格外理性而冷沉的感觉。空洞的巨眸里漆黑一片,宛如广袤无际的黑洞般,见之深,而感其威慑;因未知,而心生恐惧。
而那无可探究的黑洞里,又似有什么格外蓬勃、壮大。
是求生欲吗?
方舟不太清楚自己这一刻到底在想什么,也无意细究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等他饱受寒风欺凌而回过神来,已经重新走回年兽身旁,意识到自己正脱下披风。
能够把方舟从头包到脚的披风,只足以盖住年兽一只腿,然而方舟盖住了年兽的头,遮住它的眼。——在回过神之前,他已经下意识想合住它的眼,可无一例外失败了。
方舟理解它为何宁死不肯闭眼,但他希望世界最后映在它眼里的画面,是一片安然沉寂,而非血流成河的残酷一面。
“妈妈,那个叔叔在干嘛呢?”
一个烫小羊毛卷带发箍的富家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奇怪地瞅着方舟。
母亲捂住孩子的眼,似乎觉得血腥画面对小孩太不友好,抱怨了下游戏公司怎么也不知道把这些兽尸自动清理掉,一边解释道:“叔叔是可怜年兽死了呢吧。”
一边皱眉拉着小孩离开,“恬恬,这边太乱了,我们换个地放鞭炮、看年兽玩好吗?”
女孩乖巧点头,走了老远,还扭着脖子回首,看着已经起身的方舟,“妈妈,叔叔还把自己的衣服给年兽了呢,但是有点笨,居然只盖头,不盖身体。不过叔叔可真善良啊!”
“是啊,叔叔真善良。”母亲点头附和,拉着女孩快步离开。
不过看那不以为意的样,大概打心眼想说的是:
这人脑子有问题吧,居然同情一团数据?
方舟离开后山范围,沾在鞋底的血污自动清理干净,仿佛连带着那些残酷画面都一并从玩家记忆里销毁,恢复光鲜体面,步入繁荣热闹的商贸区。
方舟并不知道,在他走后,狼皮盖头的年兽在黑暗里缓缓眨了下眼睛。无机制般的兽目似划过电流,“滋啦”一下,随睫毛颤动,渐渐恢复神采。
那是一种世间万物都不配入眼的,极端傲慢。
转瞬、即逝。
似是理性退却,本能再次居上,死前的不甘与怨愤重新充斥兽眸。
它耸耸鼻子,嗅着披风里陌生的人类体味,露出一丝迷惑,不过马上就来不及深想了。
有跫音渐近,嬉笑的玩家突然扬声道:
“你看,那有件皮草大衣!该不会是掉落的装备吧?”
“要是装备早被捡走了,还等你捡漏?”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掉落延迟,被人漏掉了!走,过去看看!”
年兽晃晃脑袋,撑起遍体鳞伤的兽躯,刁起皮草,摇摇晃晃跑开,在玩家猛然提速的追赶中,狼狈逃窜。
……
方舟再次经过茶馆,队伍短了一大截。
还无睡意的方舟便排到队尾,在玩家们絮絮叨叨的闲话里,了解到日常级《狼来了》任务是类似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一包间一局,限时十五分钟,一杯茶的功夫。
不过前五十免费任务名额已经用完,现在接任务都要付出劳力。
“什么劳力?”队伍里有玩家问道。
有位站在队列之外,帽子围巾全副武装的玩家立刻苦哈哈道:“……之前都是让打扫卫生、洗壶洗杯、搬东西之类,累是累点,好歹只虐身不虐心!可今天不是有年兽活动吗?就都让人去收尸了!那过去,血一滩肠子一滩,白花花的脑浆跟豆腐脑似,混着年兽吓崩的屎尿,红黄相间、腥臊扑鼻,啧!那滋味,简直FUCK!!!”
“呕……”队伍里立刻有女玩家一副作呕的表情,“算了算了,我晕血,收尸太为难人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
“玩不起玩不起!我也撤了!”
“我也算了,等年兽活动过去再来吧!”
不少玩家附和,四散离开。
不一会儿,队伍就又少了一大截。
全副武装的玩家勾唇一笑,得意洋洋跑出队伍,钻到街巷拐角隐蔽的一处,脱掉帽子露出一头红色板寸,朝某位高大俊美的青年道:“头儿,我聪明吧,三言两语就骗走五分之四的玩家,我们现在过去,分分钟就能接任务了!”
“嗨?”
“头儿?老大?!BOSS?!!”
“说话呀!这是看什么呢?魂都没了……”
红魔顺着自家老大的目光看过去,茶馆队伍只剩零星几人,没什么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