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巴图鲁早有预谋,白甲巴牙喇边退边射箭,不断勾引,同时分成两路。眼见明军追击近在咫尺,却从两路正中杀出上千手执长枪的清军披甲步军,正面迎击明军。
清军步军原地列阵,分数排。前几排长枪较长,超过一丈,枪头为中间起脊的圭首状,枪柄的顶端竖装有铁刃,下部缀有两颗带有黑氂的木珠。这样制式的长枪来源清军早前山地攻坚部队,柄上带有侧刃是为了防止敌兵用手夺枪,而枪柄缀上的木珠则是为了预防激战中枪柄刺入过深,方便拔枪。后几排兵亦持长枪,形制稍短,称为虎枪,便于中近距离作战,顶端系有两段一寸长的鹿角,也是为了防止突刺太深。
枪阵竖立,枪刃反射出的寒光在雨中显得极是冷冷森森。周遇吉所部马军同样训练有素,随机应变,几声竹哨响,从周遇吉开始,各自勒马兜转,准备返回缓坡,寻找更好的冲锋时机。但清军显然不打算给予周遇吉从容离去的机会,但听阵中号起,数排清军长枪手拉开行伍间距,随即从空隙中穿出上千名轻甲短梢弓手,仍在行走之际便开始拉弓劲射。令旗一指,箭矢密密齐发,如有引导,全往最前列的周遇吉一人而去。周遇吉猝不及防,当即连人带马被射翻在地。
八旗军早年作战,似努尔哈赤、代善等早期主力将帅经常披坚执锐冲在第一线。努尔哈赤数次在战阵上遭遇险情,尤其在万历十二年瓮郭洛城攻城战中,他头、颈皆中箭,几乎当场毙命。事后心有余悸,告诫子孙切莫在乱阵上随意冲锋。然而带头冲锋陷阵是八旗权贵刻在骨子里的传统,哪怕是下达了军法,亦难以更改。后来无论黄台吉、多尔衮等当权者以及亲王、贝勒,身先士卒几成惯例,仆从亦乐得随主子上阵杀敌争取功劳,从无退缩。
虽说如此,但吸取了经验教训的八旗军反过来用斩首行动击破敌军屡试不爽。只看萨尔浒之战,曾经镇守陕西与蒙古部落作战百余次的猛将杜松在吉林崖战场被八旗军于火光中认出,八旗军遂万箭争射,将其阵杀。刘綎亦陷重围,为八旗神射手射伤,后又有八旗勇士围攻,以大刀围砍,削去其半边面颊,刘綎犹左右冲突,最后力竭身亡。八旗军尝得甜头,往后习惯在面敌五步能突然弯弓劲射,专攻敌人面部与肋部,以求最大效率的杀伤,此前在柴沟堡外阵亡的闵一麒即受此害。
当下周遇吉虽遭到齐射,战马毙命,但赖得甲厚,且面部没有创伤,故而只受了点皮肉伤,无碍性命。他从箭雨中站起,周身如披猬毛,后续明军马军急忙上来抢救。清军趁机将枪阵前压,弓手亦飞射连连,明军马军多有死伤,但凭精良的盔甲硬扛而已。
周遇吉连跑带蹦,刚骑上战马,清军枪阵两翼,鳌拜巴图鲁千骑重新返身包抄杀来,明军马军遭到数层围攻,抵挡不住。几声金钲急响,周遇吉带领马军匆忙后撤,清军一路追袭,明军死伤枕藉,遗尸数百。
鳌拜巴图鲁带兵杀至东城水闸门下,自率巴牙喇兵在后排压阵,既为后备,也防备溃散的明军马军卷土重来,清军步军则开始全力以赴挖掘闸门,千方百计放尽壕沟中的水。
守城明军的主力都布置在正门,东闸门防御偏弱,城上守军虽铳炮射击不绝,但并不能给清军挖掘闸门的进度造成阻碍。过不多时,城门外正面战场金鼓擂动,清军长吼气势喧天,竟是三道壕沟里的两道已被填平。
“再让东闸门继续放水,最后的壕沟也保不住!”韩衮一拳砸在城垛上。眼下城外明军赖以为掩护的只剩两道壕沟,张先壁与吕越的马步军正布阵在这两道壕沟中间。清军的执行力与耐战力大大超乎了韩衮的预估,哪怕正面赵营火炮将地皮都掀去了几层,清军仍然跃跃欲试,顽强前进,似乎永不溃败。
指挥城门守军的白旺对韩衮道:“东闸门水放得太快,张、吕两部面前的壕沟定然免不了被填平,只能以阵型阻拦。贴近城门最内侧的壕沟还有机会保住。”
韩衮即刻下令道:“调马光春部,与周遇吉部合力夺回东闸门!”马光春部此前一直在城门正面清军本阵外围游弋,寻找战机,但清军防范极严密,根本无懈可击。
军令传下去后,城门正面战场,因着东闸门放水的缘故,左、中、右三路填壕清军将外围三道壕沟尽数填平。正黄旗、镶红旗两阵铁顶朱髦军旗招摇,前后清军涌动重整,会聚成前、中、后三部队列,开始对张先壁与吕越两部发动进攻。
“继续发炮!”
白旺在城头来来回回不知奔跑了多少趟,守在城门外的这支明军是城门最后的庇护,他手下千人没有出城战斗,为的就是利用城头的干燥与高度,利用鸟铳、红夷大炮等火器,为城外明军提供火力支援。
当其时,喊杀盈野,清军健锐步军各持顺刀、短斧抢先杀进明军阵内,后续清军持镰刀、短矛、钩鞭等中长兵器接踵而至,最后还有手握铁镦朱漆朱氂虎牙枪的长枪手见隙冲锋,并配合短兵清军利用枪侧长一寸七分的倒钩,拖拽明军,以搅乱阵型。
韩衮全神贯注观察着四面开战的城郊,心跳猛烈。棋逢对手,胜负难言。
大同府城东南九十里,许家庄堡。
姜瓖麾下兵马数万,分别驻扎在大同府各处。其主力三万人则以府城至许家庄堡一带为核心设营驻防。侯大贵兵发宣府后,他为利于应变,也将本营从府城挪到了更靠近宣府的许家庄堡外营地。
许家庄堡地势平旷,战马奔驰原野,难望边际。杨招凤带着五十骑策马飞驰,前方围绕堡城建立的连绵军营已经隐隐可见。天随平野阔,目的地在即,他抬头看天,天色朦胧,才及拂晓。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来到辕门前,守门兵士挺枪阻拦。
杨招凤将腰牌扔给他,朗声道:“奉大明宜君伯军令,寻姜将军说话。”
“这个时辰,姜将军未起,可先去别帐等候。”守门兵士看腰牌形制,知杨招凤身份不假,交还腰牌后如是说道,“贵部的数十健儿,也不得进去,此乃军令。”
“好。”杨招凤点点头,朝后边招招手,身后五十骑哗啦啦同时下马,在营外等候。
有军官引杨招凤入营,杨招凤牵马跟随,路上问那军官道:“姜将军何在?”
“你看最为高耸的银边大纛,便是姜将军中军大帐所在。”那军官不疑有他,如实回答,“按习惯,姜将军还得休息一个多时辰,还望兄弟稍等。”
杨招凤点点头,忽而翻身上马道:“军事紧急,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说罢,也不等那军官说话,一夹马腹,瞬间如离弦箭也似折向银边大纛方位狂奔。
战马在层叠错落的营帐内奔驰,身后追喊声渐渐大作,杨招凤独骑在前,无数兵士从四面八方奔出追赶拦截。
“拦住他!”
不远处几名兵士在营帐间扯起绊马索,杨招凤觑得亲切,提前紧身猛提辔头。只听长嘶一起,战马如通人性,高高飞跃绊马索,矫健胜似游龙。
有兵士要拿弓弩射击,但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军官阻止,道:“是自家人,不守规矩,拿下便了,不要伤了性命。”姜瓖虽未受弘光朝廷正式册封,但早树明旗、自认明臣,所部兵马故此皆认为自己就是明军。
然而,随着杨招凤越加接近中军处的银边大纛,兵士们迅速警觉起来。
“这小子图谋不轨!”
“速速截住他!”
“无论生死,别让他冲犯大帐!”
杨招凤心无旁骛,耳边风声如啸、细雨如刀,在伏鞍疾驰中往后一看,但见苍蓝天际之下、无数营帐之间,已有成千上万的兵马从各个角落会聚呼喊着追击自己,仿佛洪水涌动,大浪逐人,不止不休。
转过两个岗哨,几步外有鹿角拒马布列,它们后头,便是高高耸立的银边大纛以及姜瓖的中军大帐。
守帐亲兵一拥而上,来牵缰绳,杨招凤大吼道:“我乃朝廷使者,谁敢拦我!”
亲兵闻听,皆是一愣,杨招凤由是抖擞着争夺他们的围困,从人群中硬生生撞出条缝。
“好马儿,再帮我这一次!”
杨招凤置背后震耳欲聋的喊杀如若无物,暗暗抚摸着战马的鬃毛默念。咫尺便是中军大帐,但见战马四蹄腾动,义无反顾地迎向尖锐的鹿角,在一瞬间猛然纵跃,高飞丈余,直冲中军大帐。
帐门外的亲兵遮拦不住,仓皇往两侧扑避,杨招凤单骑入帐,帐内婢女奴仆惊叫四走。杨招凤马蹄不停,不顾撞翻屏风、踩乱烛椅,绕到大帐内侧。定睛瞧去,床榻上姜瓖仅单衣蔽体,正忙不迭钻出被窝。
杨招凤翻身下马,由着战马自己跑开,箭步上前,揪住姜瓖,厉声质问道:“姜瓖!你要做忠臣还是做奸臣?”
姜瓖骇然无状,口不能答,杨招凤拔刀在手,再道:“奉大明宜君伯军令,调姜瓖兵马北上击虏,如若不然,当场清除国贼!”
正在此时,营中兵士蜂拥而至,将宽阔的中军大帐内外愣是挤得瓷瓷实实。领头姜瓖大将王进朝与牛光天见此情景,呼道:“尔乃何人,敢闯营劫帅!”说着一挥手,当即从后列赶上来七八名强弩手,对准杨招凤。
至此千钧一发时刻,惊魂未定的姜瓖突然身子一懈,向后一倒。杨招凤以为他想跑,欺身贴近,王进朝举起发号的手亦几乎同时坠下。可是,却听姜瓖有气无力着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把刀剑收了吧,都是自己人。”言罢,一脸懊丧,摇头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