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顿了顿,低声道:“我叫王丘。”
“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
王丘狐疑地打量姜小乙。
“你怎么会想送我?”
姜小乙:“我正好吃完饭要走了,见你不便,就想帮个忙,并无它意。你要是不想我帮的话,我走就是了。”
王丘叫住她,说道:“没……我只是、只是……”他犹豫之下,也不知道如何说明。“我要去城南,你若方便……”
“方便方便,走吧。”姜小乙一路帮忙推车,与王丘来到城南一处小院。
这院子破砖破瓦,凄凉不堪,看得姜小乙略微吃惊。她没想到青州这么富裕的地界,还有这样穷困之处。院子里堆了很多木板,还有细沙土,草甸和白石灰,种种材料。姜小乙看了一圈,好奇道:“王兄弟,你是做什么的啊?”
“只是个工匠罢了。”王丘致谢道,“多谢你帮忙,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进屋喝杯热茶吧。”
姜小乙随他进了瓦房,脑袋里蹦出八个字——室如悬磬,一无所有。
真是一样像样东西也看不到,四壁萧条,到处都是泥土灰尘。
姜小乙坐到木凳子上,问道:“王兄弟,你一个人住吗?”
王丘到一边烧水,低声道:“不,我原本与我师父住在一起。”
姜小乙:“你师父人呢?”
王丘咬牙,愤愤道:“我师父被抓走了!”他闷头烧了水,泡了点茶叶渣滓,给姜小乙端来。他烧不起油灯,只点了一根蜡烛,在阴冷的黑夜中,照出方寸的光明。
王丘虽请她喝茶,但仍是疏离,姜小乙很熟悉这种感觉,这是一个人饱受世事煎熬,自然形成的一种冷漠。
但是姜小乙向来是个自来熟,再冷的人也能聊起来,她天南海北扯了一通。自己说十句,王丘说一句,即便这样,她还是热情地聊了下去。
片刻后,王丘终于打断了她。
“你是习武之人吧。”
姜小乙一愣,答道:“是练过几天,怎么了?”
王丘:“那你为何要帮我?”
姜小乙不解。
“这话是何意?我习武为何就不能帮你?”
王丘自嘲道:“习武之人在青州这么尊贵,怎么会主动来帮我们这种贱人?”
姜小乙:“我刚来青州不久,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丘顿了顿。
“怪不得……”
姜小乙:“王兄弟为何妄自菲薄,自称‘贱人’?”
王丘冷笑。
“自称?城里的工匠和农民日夜劳作,拿的银钱不过是这些武夫的一成而已。已经这么少了,却仍有克扣。我师父带着几个兄弟向他们讨工钱,他们不给不说,反而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把他们下了大狱。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贱人又是什么?”
姜小乙想起那个角落里的富商,问道:“商人怎么有权将人下大狱呢?”
王丘咬牙道:“我们不是给商户做工,而是给青州军,他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姜小乙心中一凛:“青州军?”
王丘:“那东海的商人最会做生意了!为了减少官家支出,他们自己的活计都会拿出来,让商户们竞价,给价低的人做。而商户们为了赚钱,就拿我们这些工匠开刀。青州军只要自己省了钱,哪管下面人的死活!我师父是个老匠人,做的又是关键的事,才多少赏了点钱。好多兄弟出去做工,钱都没有,每天只有一张面饼,饿死的都大有人在。对于青州军来说,我们就是一群会说人话的牲口,没了再去抓就行了!”
王丘越说越激动,他的双眼流露浓浓的不甘和愤恨,残破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们的确不会打仗,但也并非没有一技之长,凭什么被人如此对待。这座城里充斥着铜臭和暴力,根本没有公平可言!”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猛然间又平稳了下来,只是那种阴狠之意,却越发高涨。他盯着微弱的火烛,忽然一笑。“这些蠢材,自以为有了钱和武力,其他一切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他沉着脸色,森森道:“他们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们不放了我师父,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烛火微晃,似被感染。
这种感觉,姜小乙以往只在肖宗镜那种顶尖高手身上见到过,没想到这样一个毫无武艺,且身有残疾的小工匠,竟也能散发如此杀气。
恍然之间,姜小乙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天道与人道不同。爱与恨,是天赐予人的最平等的情感,再卑微渺小的人物,也能燃起烧干江水的愤怒。
姜小乙轻声道:“你说……你师父为青州军做的是关键的事,具体是什么事呢?”
王丘回神,防备道:“没什么,茶喝完了,你可以走了。”然后便撇开眼,不再看她了。
姜小乙没有逼问他,起身告辞。
回到典当行,夜已深,她刚进门便被李临叫住。
“你跑哪去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随便走了走,大人呢?”
“大人在书房呢,他交代让你回来就去找他。”李临说着,偷笑起来。“对了,大人把那个果子弄回来了,就在屋里放着,那味道真是一言难尽……哈,你快去吧。”
姜小乙来到书房,门开着,肖宗镜在研究地图,旁边戴王山喝着酒。她走到门口,听见戴王山与肖宗镜的对话。戴典狱哼着小曲,心情似是不错。
“肖大人,说真的,下官有点喜欢上这地方了。”
肖宗镜头也不抬,淡淡道:“青州?”
戴王山翘着腿。
“没错。”
“哦?你喜欢这里什么?”
“自然是这清晰的等级制度。”戴王山眯着眼,赞赏道:“这周璧真是个聪明人,他了解人性,在某些地方稍加刺激,就带动整座城池马不停蹄向前奔进。”
肖宗镜不置一词,看向门口。
姜小乙进了屋。
“大人。”
“哟。”戴王山翘着腿,挑挑眉。“这不是我们的姜侍卫嘛,擅自行动,可知罪?”
姜小乙挠挠脸。
“就乱走了一下。”
戴王山冷笑道:“藏着掖着,呵。”他起身,拎着酒壶离开了。
肖宗镜关好门,回头道:“你看看那个。”姜小乙顺着他示意方向看去,一个土黄色,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摆在桌子上。想来这就是徒良果了。
姜小乙走过去,在果子面前站了好半天,肖宗镜在她身旁打了个指响,道:“到底碰见什么事了,眼睛都直了。”
姜小乙将王丘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青州设有武楼,拿到武者令牌,就可以去大牢随便认领十个奴隶。”
肖宗镜:“你想帮他救出他师父?”
姜小乙:“有风险吗?”
肖宗镜思索道:“我在玉仙阁已经露过一次脸,再动手恐怕惹人注意,如果真要拿令牌,可让戴王山前去。”
“他会去吗?”
“我开口,他应该不会拒绝,但是少不了抱怨就是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们毕竟是带着任务进入青州,与往常不同,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你能确定救人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帮助吗?”
“这……”姜小乙还真不确定,这只是她的一种感觉。“我不知道,但是,但是……”她支支吾吾,努力想解释些什么,肖宗镜笑道:“别急,来,坐下慢慢说。”
他拿来两杯热茶,耐心等姜小乙捋清思绪。
“大人,我之前进入这座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姜小乙捧着茶盏,低语道:“道法讲究自然均衡,有得有失。青州城的商人和武者,地位被大大拉高,甚至已经到了一种不合理的境地。那么相对的,肯定有人的地位被不合理地降低了。今晚我碰到王丘,才发现原来被贬低的是这些工匠和农民,他们过得太惨了,简直就是被埋在了泥土里。”
这座城的表面越是明亮繁华,下层的泥土就越被挤压,城里的权贵越多,城就越重,泥土里的人就越是难以翻身。
“我想从此处着手。”姜小乙道,“虽然不知道王丘他们到底帮青州军做了什么工,但我总有一种预感……”
这些年来,她见的事情越多,越是明白一个道理。在光明无法照耀的暗处,一定会有不公和仇恨滋生。而那一丝丝的不公,就是一切变数的开始。
静了许久,姜小乙听到肖宗镜道了句好。
姜小乙看向他,肖宗镜淡淡一笑。
“人都讲旁观者清,此事你看得比我更深。”
“我也只是猜测……”
“无妨,就算他帮不上忙也无所谓,就当是处理一件不平事吧。”
深夜,王丘躺在硬板床上,难以入眠。
今夜天气不好,有些阴冷,他把家里仅有的两床被子都拿了出来,中间还隔上了草席。可惜还是不够暖,凉意渗透,身体各处关节不时阵痛。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潮湿的霉味充斥鼻腔,他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王兄弟,你在吗?”
王丘听出这是姜小乙的声音,略感奇怪。下床的一瞬间,他膝盖一痛,差点摔倒,一瘸一拐开了门。门外除了姜小乙,还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
王丘微微愕然。
姜小乙笑着道:“王兄弟,你我来做一桩,公平的交易吧。”
他们在房间里聊了许久,王丘原本受寒的身体因为姜小乙所说的话,变得热切起来。到最后,他站起来,激动道:“我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但是只要你们能救出我师父,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谈妥之后,肖姜二人离开王丘家。
回程的路上,肖宗镜看着姜小乙的身影,忽然一笑,道:“你可真是个福星。”
姜小乙回头:“啊?”
肖宗镜:“你的预感要成真了。”
姜小乙:“预感?什么预感?”
肖宗镜:“此人能忙上我们的大忙。”
姜小乙不解道:“真的?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肖宗镜回想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材料,低声道:“我大概能猜到,他们给青州军做的是什么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