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王山看了他片刻,站起身,他走到门口,侧过脸,沉声道了句:“肖宗镜,你是真不适合当官。”
肖宗镜忽然哈哈两声大笑。
“肖某自然是比不了戴典狱。”他靠到椅子里,举起茶盏,好像敬酒一般。“本朝吃满,没准还能坐个连庄呢。”
话中有话。
戴王山嘴角一拉,拂袖离去。
肖宗镜望着敞开的大门,笑容渐浅,许久许久都没有动。
不多时,门口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
姜小乙扒着门边,小心看过来。
“大人……”
肖宗镜勾勾手,姜小乙走进屋。
“大人准备去哪呢?”
“洛水。”肖宗镜轻声道,“没人看管,丰州官员不可能给灾民发放钱粮物资。”他放下茶盏,看着对面那盏已经凉了的茶,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洛水。”
第89章 emmmm……
姜小乙顺理成章与其同行。
他们走得很急, 肖宗镜到底放心不下前线战事,计划半月之内将疫区钱粮发放完毕,然后由洛水直奔齐州。
他令周寅和李临先去齐州待命, 他与姜小乙赶往洛水。
离开的那一日, 姜小乙又一次站到外院的杏树下。深宫的风吹落片片绿叶,姜小乙凝视着叶子落在地上, 再环视这安静的侍卫营,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肖宗镜从营房出来,二人一同离去。
走到门口时,姜小乙忽然感觉身后有声呼唤。她回过头, 暖风吹起,灿烂的日光洒在青石地上。姜小乙灵识不满,看这世间本就与常人不同,在这一刻, 她感觉到这营地在与她告别。
“……小乙?”
姜小乙回眸, 肖宗镜等在前方。她心中忽生慌乱,说道:“大人, 要不……我去丰州监督发粮,您直接去齐州吧。”
肖宗镜:“怎么突然说这个?”
姜小乙也不知道。
肖宗镜笑道:“耽搁不了几日的, 放心吧。”
姜小乙担心的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快马加鞭,花了六日赶到丰州, 将粮食物资备齐, 押往洛水。平定了青州,南方一带较为安稳,他们一路颇为顺利,没遇到什么阻碍。
洛水和周围的两座城都被驻军围了起来, 范围很大,肖宗镜找到驻军将领,询问瘟疫情况。
据这位将领所言,此次病疫乃是血疫,不过比预想的轻很多,血疫不易传播,感染的多是些身子骨较弱的老幼妇孺,死者十之四五。
“而且城中似乎有个颇有本事的郎中,救了不少人。”
“郎中?”
“没错,是之前抓住的从洛水逃出来的人说的,好像是个和尚。”
肖宗镜点点头,将粮食按照三座城池的民众数量进行分配,亲自前往边界发放。
前几天,根本没有人来。
肖宗镜有些奇怪:“城中已经没有余粮了,他们为何不来领粮?”他思忖片刻,又道:“是不是我们离得太远了,他们看不到?小乙,你去挑些身强体壮的年轻士兵,将粮车再向前推一段。”
这次他们离洛水城只有不到百丈距离,城墙上偶尔出现的人影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没有人来领粮。
肖宗镜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姜小乙望着空荡荡的大门,轻声道:“大人,把粮食放下,让士兵退后吧。”
肖宗镜恍然。
他们把粮食放到城门口,这里还堆积着许多已经腐烂的尸体,姜小乙无意一瞥,见到一具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尸,因那裙摆颜色过于鲜艳,不禁微微一愣。
“不要靠太近。”肖宗镜把她拉了回来。
姜小乙:“没事的,他们不是说了,年轻力壮的不易得这病。”
肖宗镜:“你算年轻,哪里力壮了?”
姜小乙撇撇嘴,却也无处反驳。
放好粮食,他们重新退到百丈外,这里刚好有一间由驻军临时搭建起来的茅草棚。肖宗镜命其余士兵全部退回防线外,他与姜小乙等在小屋内,观察城门情况。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从城门出来,试探着拿了一袋粮食,又匆忙跑了回去。
姜小乙道:“有人拿粮了!”
这一幕落在肖宗镜眼中,却明显沉重了许多。
“他们害怕官兵,”他低声道,“百姓不信任朝廷。”
姜小乙:“开了头就好了,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他们发现粮食少了很多,很多民众都趁夜将粮取走了。
肖宗镜稍稍放下心来,说道:“再等两天,粮食取完我们去下一座城,全部发完就可以前往齐州了。”
就在他们认为此次发粮要顺利完成之时,事情发生了变化。
命运与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夜,肖宗镜坐在小屋的木桌旁,借着昏暗的油灯,正在看齐州地图。姜小乙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昏昏欲睡。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的视线刚好对着肖宗镜的后颈,她眯起眼睛看了好久,慢慢坐了起来。
“大人……”
肖宗镜回头,姜小乙愣愣道:“你脖子上是什么……”
“脖子?”肖宗镜有点奇怪,伸手摸了摸,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不禁抓了抓。姜小乙下了床,走到桌边。肖宗镜手掌张开,指尖沾着血迹。姜小乙靠近了看,发现他脖子后面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圆疹,他刚刚轻轻一抓之下,整块皮竟然都掉下来了,血流不止。姜小乙忙撕开衣裳帮他包扎。
“大、大人……?”
肖宗镜倒是镇定许多,一顿之下,迅速拉开姜小乙,道:“你先离开这里。”
姜小乙声音打颤。
“大人,这、这这……这该不是,该不是……”
肖宗镜笑道:“放心,没事的。听我的话,去边界军营等我。”
姜小乙被他推出屋门,他道:“不要向外传此事,以免造成混乱。”姜小乙脑子一片空白,手足无措。肖宗镜看出她过于慌乱,又道:“这样吧,你先带人去另外两座城放粮,回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就可以来找你了。”这话多少安慰了姜小乙,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放粮……”她一转身,又被肖宗镜拉住。他手掌紧了又紧,叮嘱道:“小乙,粮食一定要发到,但是你千万千万要小心。”
姜小乙用力点头。
“是!”
姜小乙觉得,这是她活到现在,老天与她开过的最荒唐的玩笑。
发粮的所有人,包括她,和那些酒囊饭袋一样的将领,还有那些并无武艺傍身的,混吃等死的士兵们,他们谁也没有感染此疫。
只有肖宗镜。
姜小乙找到正在营地休息的驻军将领,问道:“这病、这病得上,几时能好?”
将领道:“那就不知道了,要看自身状况,身体好的自然恢复得快,差的就惨喽。血疫死状极为恐怖,到最后浑身毛孔都会渗血,人像在你面前化掉一样,真是看一眼两三天都吃不下饭。”
姜小乙彻夜未眠。
她兀自安慰自己,绝对不会有事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肖宗镜身体更好的人了,他正值盛年,身经百战,四方神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小病算得了什么?
与其乱担心,不如先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
姜小乙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专心赈灾发粮。她带人将另外两座城的物资全部发放完毕,又花费了七日。
她迫不及待回到洛水,掀开本营的大帐。
肖宗镜并没有回来。
她去那小屋寻他,走在路上,姜小乙手脚冰凉,心跳得极快。她眼前视线已些许模糊,见了许多不该见到的影子。她知道这是元神不稳的征兆,她已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姜小乙站在小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指尖放在门上,似推未推。
门竟然被风吹开了。
“啊……”姜小乙猛然捂住嘴。
肖宗镜倒在木板床上,床上污秽一片,他的身上,脸上,处处都在流血。
姜小乙灵识猛然震颤,心口收紧,她见到了鬼影——那女孩蹲在床头,正静静看着他。
屋外银光闪过,空中响起惊雷之声。
肖宗镜眼角血红,望着她的影子,他想说话,但已经说不出口了。
姜小乙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昏过去,她用力一抓自己的脖颈,抠出十道血印,再次打起精神。
“大人……你等我,你等我一下!”
留下这句话,姜小乙冲进雨中。她跑进洛水城,到处都是尸首,弥漫着恶臭。“有人吗!”她站在雨中,四下呼喊:“有人吗?有没有人!”
没有人出来。
姜小乙眼尖,抓住躲在门后的一个老者,老者大叫一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他用力推了她一把,姜小乙纹丝不动。
“郎中呢!”她急切问道,“那会配药的郎中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她,拼了命地挣扎,姜小乙轻而易举将之制伏。
“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老者惊弓之鸟一般,用嘶哑的嗓音大喊大叫。
“官兵来了!大伙快躲起来!快躲啊!”
姜小乙眼睛一热,忽然之间委屈得要死,她抓着老者衣领,颤声道:“他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救你们的!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