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其他民居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一路走来再无他人,萧瑟极了。
小厝奚用袖口擦了擦脸,刚刚被揍了一拳,牙齿好像松了些,这会木木的痛。
沙哑的咳嗽声从里面传来,他忙推开岌岌可危的木门跑进去:“娘亲!”
屋内昏暗未点灯,透过小窗边即将消散的夕阳,可见一枯瘦的女人靠坐在床铺上。
女人头发枯黄,双目无神,皮肤也皱巴巴地包着骨头,任谁看都不会将她与六年前名动天下的西戌舞姬厝娆联系在一起。
小厝奚爬上床铺,捉住了厝娆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娘亲,小溪回来了。”
厝娆像没听到,只是呆呆地盯着一处,并不回应。
小厝奚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与厝娆说了几句话,又下了床去屋外一个小棚铺下生火烧水。
待水煮沸,他踮着脚吃力地挪开轧在米缸上的木盖,探头瞧了眼缸底薄薄一层碎米,舔了舔嘴皮,用葫芦瓢盛了一小勺出来,倒进锅中。ⓟōⓟō.гōcKⓈ(popo.rocks)
然后搬了个小马扎乖乖地坐在火炉前,等待着这锅稀粥煮好。
“……厝……厝奚……”
一阵晚风吹来,小厝奚的耳朵动了动,抬头看向枝桠上肥润的小雀跳来跳去,总觉得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听错了吧…”
小厝奚嘟囔了一句,又专心地盯着锅里。
外面那群街溜子只会喊他小杂种小畜生,做工的那些老板会叫他远街头的小子,而他的娘亲……
他的娘亲,最开始的时候,会叫他小溪。
会抱着他讲述和那位贵人相遇的那天,不厌其烦一遍遍地怀念向往,满心期待觉得自己总有一天可以作为对方的妻子重逢。
而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思念与爱恋都像溪水一般细细干枯了。
娘亲也枯萎了。
她不再对他笑,不再喜欢他。
因为他变成了让娘亲枯萎的源头。
淡淡的米香味从小锅里散发出来,小厝奚将大半都倒进碗里,留了一点锅底,然后将那碗粥放在床头,仔细摆好筷子。
“娘亲。”
小厝奚双手扒在床边唤她:“吃饭了。”
厝娆依旧保持着小厝奚出门前的姿势,不为所动。
“咕噜噜~”
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声音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小厝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蔫蔫的肚子,与厝娆打过招呼后便溜出门去吃自己的那份粥饭。
第二天一大清早,厝奚穿梭在巷尾铺面,想找份糊口的营生,大家只觉得他来捣乱,驱来赶去叫他别挡道。
日头渐渐高升,厝奚蹲在拐角阴凉处,眯着眼睛看着亮晃晃的太阳, 他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水吃一口饭,浑身软乏。
“远街头的小子。”
突然有人叫他,厝奚顺着声音望去,看到戈木匠正拄着拐杖叫他。
戈木匠曾是镇子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可惜前几年摔断了腿,折了一只手,没了做大工的能耐,只能做些粗糙的木活。
戈木匠问他:“蹲在这里做什么?”
厝奚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我想找份营生…”
戈木匠拖着腿走近厝奚,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他:“瞧你问了一早上了,吃点吧。”
纸包里是粗粮的窝头,厝奚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却没敢伸手去接。
戈木匠将其往他怀里一塞,开口道:“要不要和我学木工?”
厝奚抱着窝头,愣愣地看着他。
“你是个机灵好学的孩子,跟着我学做工,今后便有了安身的本领。”
“我伤手之前,方圆城镇的人家都排着队等我做活,以后我把这些巧活大活教给你——你认我做师傅,给我养老,成不成?”
戈木匠老婆死的早,女儿远嫁,如今孤身一人,身体也日况渐下,便想找个徒弟养老。
原本想做他徒弟的人多的是,但戈木匠总觉得他们都不够仔细,不够耐心,学不到他的手艺,反而会坏了名声。
厝溪是远街头那个疯女人的孩子,长了张西戌人的脸,跟只小动物似的摸爬打滚自己长这么大。
戈木匠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很好,厝溪跟着他一定会青出于蓝,也一定会好好侍奉他。
厝奚心中狂跳,手指尖麻麻的,他点了点头,又用力地点点头,露出了笑容:“好!”
“厝…………厝奚……”
耳边又传来早上听过的呼唤声,厝奚揉了揉耳朵,朝戈木匠鞠了个躬,便抱着纸包往回跑。
他要告诉娘亲这个好消息!他有本事养家了,娘亲可以吃饱饭,可以好好养病了!
小小的少年如风一般奔跑在街道上,下一刻便被突然伸出来的一条腿绊倒,狠狠地摔了出去,怀中的窝头也掉落在四周。
厝奚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嫣红的血花在地面绽开,疼痛感迟一步席卷全身。
“小畜生,跑这么快干什么?”
身后是熟悉又厌恶的声音,洋洋得意又不怀好意的语调:“哦~我懂了,是又偷了东西。”
厝奚看到一只脚踩上跌落在路边的窝头,用力碾了几下,然后踢到他面前。
鼻血如流水一般往下流,染湿衣襟,厝奚盯着被踩扁成几块的窝头,眼前阵阵发黑。
“臭杂种,从哪里偷的窝头?想孝敬你那个疯子娘?”
跟捉小鸡似的,麻子少年一把揪住厝奚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麻子脸盯着厝奚,突然露出一个恶意至极的笑容来:“哥哥我心善,虽然你这垃圾实在是不讨喜,但你那个疯子娘,听说曾是个舞姬?”
厝奚额间一股血痕蜿蜒而下,挂在眼皮上摇摇欲坠。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麻子脸,心里突然涌起了巨大的恐慌。
“所以哥哥我早些时候,去尝了尝滋味,可惜了,也没想象的那么好。”
麻子脸笑嘻嘻地道:“不过如此我也算你半个爹了,来叫声爹听听。”
那股血终于挂不住,突然就涌进了眼眶里,染的一只眼通红。
藻绿色的眼珠被蒙了一层红,看起来格外渗人,麻子脸下意识地松开手,反应过来后他有些恼羞成怒,扬起手朝厝奚扇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觉得腹部一痛。
麻子脸迟钝地低头去看,只见肚子上通了个大洞,肠肚正往外跑。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众人,麻子脸的跟班们跌坐在地上,过了几息才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颤抖着尖叫:“妖,妖怪……杀人了!杀人了啊!!!救命啊!”
麻子脸倒在地上,因为惊恐而缩小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厝奚,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声。
厝奚看着倒在地上的麻子脸,转身往街尾走去。
他的表情冷漠,每走一步,污血从手心滴落,像是伴他而生的血花。
明明还是晌午,可街上无人,门窗紧闭,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在这座空城。
少年的身量渐渐发生变化,幼儿的稚嫩褪去,最终变成了腰长肩宽的青年模样。
无尽的黑暗从四周朝他蔓延,厝奚停在一片烧焦的废墟前,倒塌的土墙下压着一片衣角,是早上出门时他帮厝娆洗好的那件。
“哈——”
青年捂住了眼睛,站在原地发出短促的笑声,直到被暗色掩埋。
“……厝…!”
“厝奚!!!”
耳边响起少女的呼唤声,像是一股风吹散了粘稠的空气。
厝奚睫毛微颤,睁开眼睛——
“啪!”
响亮的巴掌声。
青年有些愣愣地保持着被扇侧过去脸的姿势,直到疼痛感从脸颊涌起。
“……噫!我不是故意的!”
罪魁祸首后退好几步,将手背在身后解释道:“我是怎么都叫不醒你,所以…”
赵寥寥观察了一下青年的表情,越说越小声:“师兄?”
厝奚缓缓地抬头看向少女。
对方似乎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衣袍破损,头发凌乱,脸上染了血痕与其他颜色。
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如春日第一道清风,让人看着便软下心肠。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屋新房——凤凰双烛,鸳鸯喜铺,厝奚坐在床边,身上套着件正红的衣袍,双手被绑紧。
赵寥寥见他并不在意被自己扇了一巴掌的事,松了口气:“大的那只我已经处理掉了,小的那只逃跑了。”
两人刚一进秘境就被分散,赵寥寥几次传音都联系不到厝奚,只好先一个人摸索秘境中看似正常的人间州城,直到看到城主招婿。
少女突然福至心灵,偷偷溜进州府,果不其然,「城主」与「女儿」都是这次秘境需要击杀的幻妖——而厝奚,她若再迟一步,这位慎查总司就要被洞房了。
见他醒来,赵寥寥往前一步,想帮对方解了红绸,却见青年直接低头用牙齿咬断。
屋中烛火重重,他的绮丽容颜落在烛影中,竟像要把人勾进那汪碧色里。
红绸碎成几段落在脚边,厝奚揉着手腕开口:“往哪跑了?”
“南边!”
赵寥寥从美色中回过神,一指方向,识趣地让开。
厝奚一手按在后腰的墨刀上,往屋外走去:“刚刚那一巴掌,我记下了。”
赵寥寥:“???你等等?”
少女不由得跟上对方:“师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见你当时脸色太差,又怎么唤都唤不醒,所以才…痛!”
厝奚突然停了脚步,赵寥寥来不及刹车,直直撞在青年背上,鼻子酸痛。
“…我们六年未见,你如此生疏地叫我。”
青年背对着她,默默开口。
赵寥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斟酌着开口:“如师兄所言,毕竟也有些年头未见。”
厝奚沉默了一下,突然转移话题:“那年乞巧,你最后下山去了吗?”
赵寥寥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没去,本就只约好与你去。”
厝奚回头看她:“若是还有机会……”
他顿了一下:“算了,怕是没有了。”
青年身轻如燕,一跃而起,召剑朝南边而去。
不多时,赵寥寥腰间竹简一闪。
任务完成。
作者的话:
厝奚的番外写完啦!其实我本人很喜欢他!黑皮大乃的美男子谁不喜欢呢!!!私心的为他约了新稿,大喊一声老公!!!
番外如标题所言,少年心事不可说。
两人也姑且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幼时相处吵闹居多,但毕竟一起长大的伙伴。
厝奚进入妖塔第二年赵寥寥出事,后来虽有宿华相伴,但她已经不像少女时那样对所有人都亲切友爱了——被嘲笑被欺压的那些年,她知道了情义二字的飘渺。
而厝奚也明确地知晓自己缺失在赵寥寥人生的那几年,是没有办法用年少时的感情对她说出迟到的期慕的,也能察觉出宿华对于赵寥寥的意义。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厝奚本来可以做个厉害的木匠√
秘境中的经历就是他惨兮兮的童年,只是他并没有像秘境中那样解决麻子脸,毕竟那时他还是个五岁小孩,他失去娘亲,一个人独自长到十多岁时,设计处理掉了当年那群小畜生,阉掉了他们,然后便如孤魂一般游荡在一座座州城,想找到那个负了厝娆的男人。
江浙真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捡到他的——极具傲骨的刀修苗子。
厝奚这样的孩子,对待情感天生敏锐谨慎,所以他最后还是安心修道了,虽有情,但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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