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文少表。单说札木合见了风雨,心中大喜,忙勒令各军静待,眼巴巴的望着对面。一俟帖木真等阵势自乱,便掩杀过去,好教他片甲不回。那边帖木真正思对仗,忽觉阴霾四布,咫尺莫辨,骤风狂雨,迎面飘来,免不得有些惊慌,只饬令部众严行防守。那汪罕部下,却有些鼓噪起来,脱里禁止不住。帖木真也恐牵动全军,急上加急。蓦然间风势一转,雨点随飞,都向札木合联军飘荡过去。札木合正在得意,不防有此变幻,忙与不亦鲁黑汗等商议。怎奈不亦鲁黑汗等,只能祈风祷雨,恰不能逆雨反风,只得呆呆的望着天空,一言不答。无如对面的敌军,已是喊杀连天,摇旗疾至。札木合满腹喜欢都变作愁云惨雾,不禁仰天叹道:“天神呵!何故保佑帖木真那厮,独不保佑我呢?”言未毕,见军中已皆倒退,料已禁止不住,只好拨马而逃。幸亏得是逃惯,倒还没有什么。那时各部酋都已股栗,还有何心恋战,自然一哄儿走了。于是全军大溃,有被斫的,有受缚的,有坠崖的,有落涧的,有互相践踏的,有自相残杀的,统共不知死了若干,伤了若干。
帖木真想乘此灭泰赤乌部,便请脱里追札木合,自率众追泰赤乌人。泰赤乌部酋阿兀出把阿秃儿走了一程,见帖木真追来,复收拾败残兵马,返身迎战。怎奈军心已乱,屡战屡败,只得顾着性命,乘夜再走。那部众不及随上,多被帖木真军,掳掠过来。
帖木真忽忆着锁儿罕情谊,自去找寻。到了岭间,蓦听得有一种娇音,在岭上叫着道:“帖木真救我!”帖木真望将过去,乃是一个穿红的妇人。忙饬随身的部卒,上前讯明,回报是锁儿罕女儿,名叫合答安。帖木真闻着合答安三字,抢步行去。到了合答安前,见她形神虽改,丰采依然。便问道:“你何故在此?”合答安道:“我的夫被军人逐走了,我见你跨马前来,所以叫你救我!”帖木真大喜道:“快随我前去!”邂逅相逢,适我愿兮。说着,便叫部卒牵过一骑,自扶合答安上马,并辔下山。合答安在途间,尚口口声声叫帖木真饬寻丈夫。帖木真含糊应着,一面令部卒传着军令,饬大众就此下营。
设帐已毕,却无心检点俘虏,只令部众留意巡逻,严防不测。是晚在后帐备好酒筵,挽合答安并坐畅饮。合答安不好就坐,只在帖木真座旁侍着。帖木真情不自禁,竟将她搂入怀中,令坐膝上,低声与语道:“我从前避难你家,承你殷勤侍奉,此心耿耿不忘!早思与你结为夫妇,只因我那时艰险万状,连一聘就的妻室,尚不知何日可娶,所以不敢启口。目今我为部长,又与你幸得再逢,看来这夙世姻缘,总当配合哩!”合答安道:“你已有妻,我已有夫,如何配合?”帖木真道:“我为一部主子,多娶几个夫人,算作什么?你的丈夫,闻已被军人杀死了,剩你孤身只影,正好与我做个第二夫人!”合答安闻丈夫已死,不禁泪下。帖木真道:“你记念着丈夫么?人死不能重生,还要念他做甚!”眼前的丈夫比前日的丈夫好得许多,合答安真是多哭。说着时,并替她拭泪。合答安心中,好似小鹿儿乱撞,不知所为。帖木真恰欢饮了数大觥,乘着酒兴,拥合答安入寝。昔与共患难,今与共安乐,总算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意在言外。
翌日,合答安的父亲锁儿罕,也入帐来见。来做国丈了。帖木真迎着道:“你父子待我有恩,我日夕厪念,你如何此时才来?”锁儿罕道:“我心早倚仗着你,所以命次儿先来归附。我若也是早来,恐此间部酋不依,戮我全家,所以迟迟吾行。”帖木真道:“昔日厚恩,今当图报!我帖木真不是负心人,教你老人家放心!”子为人臣,女为人妾,好算是知恩报恩。锁儿罕称谢,帖木真命拔帐齐回。
到了客鲁伦河上流,饬部卒探听汪罕消息。及返报,方知札木合被追,穷蹙无归,已投降汪罕,汪罕收兵自回去了。帖木真道:“他何不遣人报我!”言下有不悦意。别勒古台在旁说道:“汪罕既已回兵,咱们也不必过问。惟塔塔儿是我世仇,我正好乘胜进攻,除灭了他!”帖木真道:“且回去休息数日,往讨未迟!”
过了一月,帖木真发兵攻塔塔儿部。塔塔儿部已早防着,纠集族众,决一死战。帖木真闻知敌人势众,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号令诸军,约法三章。第一条,临战时不得专掠财物;第二条,战胜后亦不得贪财,待部署妥定,方将敌人财物,按功给赏;
第三条,军马进退,都须遵军帅命令。不奉命者斩,既退后,再令翻身力战,仍须前进;有畏缩不前者斩。军令既肃,壁垒一新,接连与塔塔儿部战了数次,塔塔儿人虽然奋力上前,怎奈寡不敌众,弱不敌强,终被那帖木真占了胜着,弄到一败涂地。塔塔儿部酋,依然逃去,塔塔儿前已屡败,势不能敌帖木真,所以叙笔从略。帖木真军追赶不及,
方才收军。检查帐下,只阿勒坛、火察儿、答力台三人违令,私劫财物。帖木真愤甚,命哲别、忽必来两将,把他三人传入,申明军法,拟令加刑。部下都屈膝哀求,代他乞免。帖木真道:“你三人与我祖父,同出一源,我也何忍罪你,但你等既立我为部长,并誓遵我令,我自不敢以私废公。现由大众替你乞免,你等应悔过效诚,将功赎罪!”言讫,又命哲别、忽必来道:“你去把他所得财物,取来充公,休得代他隐饰!”哲别、忽必来依令而行,阿勒坛等亦退出帐外,未免怏怏失望。为后文往投汪罕张本。原来阿勒坛系忽都剌哈汗次子,是帖木真从叔;火察儿系也速该亲侄,是帖木真从弟;答力台系也速该胞弟,是帖木真叔父。帖木真做部长时,阿勒坛等首先推戴,顾遵命令,所以帖木真记在胸中,有此劝勉。那三人颇自恃功高,背誓负约,这也是人心难料,
防不胜防了。实是胡俗素乏礼义,所以致此。
帖木真召集宗族,与他密议道:“塔塔儿的仇怨,我所切记,今幸战胜了他,他所有的百姓,男子尽行诛戮,妇女各分做奴婢使用,方可报仇雪恨。”族众相率赞成。议定后,别勒古台出来,塔塔儿人也客扯连与别勒古台向颇认识,便问商议何事,别勒古台把真情说了,也客扯连便去传报塔塔儿人。塔塔儿人自知迟早一死,索性拼着了命,来攻帖木真营帐,亏得帖木真尚有防备,急命部下出来敌住,塔塔儿人杀他不过,复一哄儿走到山边,倚山立寨,负嵎死守。帖木真率军进攻,足足相持两日,方将山寨攻破。那时,塔塔儿人除妇女外,各执一刀,乱斫乱砍,彼此杀伤,几至相等。所谓困兽犹斗。及至塔塔儿的男子,丧亡殆尽,那时帖木真部下,也好多死伤了。
帖木真查得泄露军机,乃是别勒古台一人所致,便命别勒古台去拿也客扯连。别勒古台去了半晌,返报也客扯连查无下落,大约已死在乱军中,只有他一个女儿,现已掳到。帖木真不待说毕,便怒道:“为你泄了一语,累得军马死伤,此后会议大事,你不准进来!”别勒古台唯哺遵命。帖木真复道:“你掳来的女子现在何处?”别勒古台道:“在帐外,我去押她进来。”
当下把那女押入帐中,衣冠颠倒,发鬓蓬松,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帖木真喝声道:“你父陷死咱们多人,就是碎尸万段,不足偿我部下的生命。你既是他的女儿,也应斩首!”那女子更觳觫万状,抖作一团,勉强说了饶命二字。谁知才一开口,那种天生的娇喉,已似笙簧一般,送入帖木真耳中。帖木真不禁动了情肠,便道:“你想我饶命么?你且抬起头来!”那女子闻言,慢慢儿的举首,由帖木真瞧将过去。只见她愁眉半锁,泪眼微抬,仿佛是带雨海棠,约略似欺风杨柳。便默想道:“似这般俊俏的面庞,恐我那两个妻室,也不能及她。”随语道:“要我饶你的命,除非做我的妾婢!”那女道:“果蒙赦宥,愿侍帐下!”此女无耻。帖木真喜道:“很好!你且至帐后梳洗去罢。”
说至此,当有帐后婢媪,前来搀扶那女,冉冉进去。帖木真才命别勒古台退出,复将营中应办的事情,嘱咐诸将,然后至帐后休息。才入后帐,那女子已前来迎着,由帖木真携住她的纤手,赏鉴了好一回,只觉得丰容盛鬋,妆抹皆宜,新妆如绘。因柔声问着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作也速干。”帖木真道:“好一个也速干!”那女子把头一低,拈着腰带,一种娇羞的态度,几乎有笔难描。是一种淫妇腔。帖木真携她并坐,便道:“你的父亲,实是有罪,你可怨我么?”比初见时言语如出两人。也速干答称不敢。帖木真笑道:“你若做我的妾婢,未免有屈美人,我今夜便封你作夫人罢!”也速干屈膝称谢。绝不推辞,想是待嫁久矣。帖木真即与她开饮,共牢合卺,情话喁喁,自傍晚起,直饮到昏黄月上,刁斗声迟,随令婢役等撤去酒肴,催也速干卸了艳妆,同入鸳帏,饱尝滋味。写也速干共寝时,与合答安不同,是为各人顾着身份。
翌晨,也速干先行起来,安排妆束。帖木真也醒着了,也速干过去侍奉,但见帖木真睁着两眼,觑着自己的面庞,一声儿不出口。情魔缠住了。也速干不觉嫣然道:“看了一夜,尚未清楚么?”恐不止相看而已。帖木真道:“你的芳容,令人百看不厌!”也速干道:“堂堂一个部长,眼孔儿偏这么小,对我尚这般模样,若见了我的妹子也遂,恐怕要发狂了!”帖木真忙道:“你的妹子在哪里?”也速干道:“才与他夫婿成亲,
现不知何处去了?”背父事仇,已是腼颜,还要添个妹子,不知她是何心肝!帖木真道:“你妹子果有美色,不难找寻。”当即出帐命亲卒去寻也遂,嘱咐道:“你如见绝色的妇女,便是那人。”
去了半日,那亲卒已牵一美妇进来。帖木真瞧着,芙蓉为面,秋水为眸,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状貌颇肖也速干,至绰约轻盈,又比也速干似胜一筹。便问道:“你可名也遂么?”那妇答声称是。帖木真道:“妙极了!你姊已在后帐,可进去一会。”也遂便入晤也速干,也速干便邀她同嫁帖木真。也遂道:“我的丈夫,被他军人逐走了,我很是怀念,你为何叫我嫁那仇人?”也速干道:“我塔塔儿人先去毒他父亲,所以反受其毒。他现在富贵得很,威武得很,嫁了他,有什么不好?胜似嫁那亡国奴哩!”也遂默然无语。已动心了。
也速干又劝她数语,也遂道:“他既为部长,年又盛强,料他早有妻子,我如何做他妾媵?”心已默许,不过想做正妻耳。也速干道:“闻他已有一两个妻室。别人的心思,我不能料,若我的位置,情愿让与阿妹!”也遂徐答道:“且待再商!”
语未毕,只听得一人接着道:“还要商议什么?好一位姊姊,位置且让与妹子,做妹子的总要领情哩。”我亦云然。说至此,帐已揭开,龙行虎步的帖木真已扬眉进来。也遂慌忙失措,忙避至阿姊背后,不意阿姊反将她推出,正与帖木真撞个满怀,帖木真顺手揽住,也速干乘隙走出。看官,你想一个怯弱的妇女,如何能抗拒强人?若非殉节丧身,定然是随缘凑合,任人戏弄了。又是一种笔墨。
越日,帖木真升帐,令也遂侍右,也速干侍左,欲要好,大做小,也速干想明此理。各部众都上前庆贺。帖木真很是欣慰,不意也遂独短叹长吁,几乎要流下泪来。帖木真顾着,暗暗生疑,随叫木华黎传令,饬大众分部站立。众人依令行着,只有一个目光灼灼的少年,形色仓皇,孑身立着。怪不得他。帖木真问他是什么人,那人道:“我是也遂的夫婿。”直言不讳,难道想还你妻儿?帖木真怒道:“你是仇人子孙,我倒不来拿你,你反自来送死,左右将他推出去,斩首完结!”不一刻,已将首级呈上。也遂从旁窥着,禁不住泪珠莹莹,退入后,呜呜咽咽的哭了片刻,由也速干从旁婉劝,方才止泪。后来境过情忘,也乐得安享荣华了。这是妇女最坏处。
帖木真凯旋后,复思讨蔑里吉部。忽有人报蔑里吉人已由汪罕部下自行剿捕,把他部酋脱黑脱阿逐去,杀了他长子,掳了他妻孥,并人物牲畜,满载而归了。帖木真迟疑半晌,方道:“由他去罢!”第二次生嫌。小子有诗咏道:
交邻有道莫贪财,利欲由来是祸胎。
谁酿厉阶生衅隙,蒙疆又复起兵灾。
后来帖木真与汪罕曾否失和,且至下回分解。
前回多叙战事,写得如火如荼,本回多述私情,写得又惊又爱。此如戏角登台,有武戏又有文戏;武戏必用几个武生,文戏必杂几个旦角,英雄儿女,陆续演出,方能使阅者餍目。小说亦然,然或词笔复沓,连篇一律,则味同嚼蜡,亦乏趣味,作者于帖木真得三美时,词意迭变,为个人各占身份,即为本书焕出精神,是即文字夺色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