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见过神宗,再加上夺储自来就是一件惨烈的事情,胜利者屠戮失败者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
所以云风篁虽然进宫之前就听说过神宗称帝之后,立刻迫不及待的将除了自己之外的世宗骨血,差不多杀的一干二净,却也一直没生出疑心来。
但眼下,结合茂王手中遗诏,以及太皇太后这些日子以来的态度,她忽然想到,神宗既然有着明君之称,在位时也着实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举动,且在做出逼死继母、屠戮手足至亲的举动之后,还能稳稳的弹压宗亲诸臣,手段城府可见一斑。
这样的一位帝王,他会看不到皇室主支人丁单薄的弊端?
如果他自己跟他的太子子嗣昌盛,倒是无所谓。
然而神宗膝下就两个所谓的皇子,孝宗甚至在神宗驾崩的时候,膝下都没有一子半女。
这种情况下贸然屠戮近支亲族,显然是不智之举。
若说因为孝宗跟摄政王左右不是神宗的亲生骨肉,神宗故此不在乎自己去后,这两个冒牌皇子以及他们的血脉的处境的话……神宗自己好歹是公襄氏的血脉。
他在位时治国颇为上心,就算不为没有血缘的子孙计,怎么也要为皇家计罢?
这样想着,神宗会将原本枝繁叶茂的主支杀成人丁单薄,其实并不合理。
除非他有着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
从利益上既然说不通,那只能从感情上。
而神宗这样的能君,不会因为寻常的恩怨,让公襄氏主支受到急速衰落,甚至大权旁落,为旁支与重臣乃至于权宦威胁的。
是什么仇什么怨让他连皇权的未来都不管不顾了?
恐怕,只有绝嗣之仇,才能够说通了。
神宗是婚后才开始参与夺储的,这也是大家起初压根没在意他的缘故。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都大婚就藩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呢?
而孝宗出生的时候,神宗已经崭露头角,那时候距离他大婚已经有了些年。
云风篁推测,神宗可能大婚前,或者大婚不久,就被坑了。后来神宗登基,时过境迁已然好些年,再加上这个争斗过程里死去的人,可能神宗都找不出来确切的仇人。
于是他选择将所有兄弟子侄,以及绝大部分的姊妹外甥外甥女,全部干掉!
“神宗的兄弟姊妹以及子侄外甥,都有着谋害他的嫌疑。故此神宗先帝登基之后,立刻将这些人都铲除了。”云风篁边想边说,“神宗此举,显然是为了避免往后帝位可能落入谋害他的人后嗣之手。”
“而孝宗与摄政王既非神宗血脉……神宗当时需要子嗣稳定人心,以谋取帝位。”
“可是神宗心里,只怕到底不愿意帝位从此落入外人之手的。”
“孝宗之所以无嗣,看来未必是纪晟所为,未必是纪氏所为,而是神宗先帝的安排。”
德妃不解的说道:“那摄政王呢?摄政王可是有益王与永春侯的。”
云风篁缓缓道:“益王……他大婚也有好些年了,膝下可有动静?”
“……”德妃被提醒,不由一惊,“是了,永春侯成亲也有些日子了,其妻出身不高,全家都盼着早日生子固宠,却也至今没有消息!”
“到底是神宗先帝跟前长大的,想必多少有些感情。”云风篁说道,“孝宗继承了大统,自不可再有男嗣,于是孝宗终其一生无嗣,过继陛下为帝,帝位重归公襄氏子孙。”
“而摄政王并非天子,倒是让他生养了一回,但也就这样了……”
神宗对两个养子的仁善也差不多了。
是不可能容许这两个人的子嗣,如同真正的公襄氏血脉那样,千秋万代坐享富贵下去的。
德妃咬着唇,道:“但……玉山郡主?”
如果神宗能够容忍摄政王的两个儿子,为什么反而不能容忍一位假公主的年幼-女儿?
郡主看似尊贵,但实际上,前朝也不是没册封给过外臣之女。
像云风篁的侄女谢阔,甚至还受册为公主。
“……兴许是云安遂安这两位,在太皇太后跟前的辰光不多?”云风篁踌躇了下,揣测道,“本宫记得,当初摄政王逼迫益王时,素来不管事的太皇太后,是出面维护过益王的。”
她自己就收养了好几个没血缘的孩子,所以颇有心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起初抚养孩子们别有所图,天长地久之后,多少会有些情分了。益王幼时时常出入宫闱,可以说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太皇太后对他不免宠爱几分。至于永春侯,摄政王也不知道是早就知道自家的身世,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一直将他藏在府中,根本不与外界接触,自然也妨碍不了什么人与事。”
“留着打掩护,多少算个用处。”
“相比之下,倒是几位所谓的孝宗亲女,用途不大不说,明惠可没少给陛下添堵。”
如果明惠是神宗传下来的血脉,她刁难淳嘉也还罢了。
但既然不是,那么站在神宗以及神宗心腹的立场上,就很可恨了。
云风篁不禁叹口气,“都说明惠是太作了才会年纪轻轻去了,这会儿看着,却也未必。”
孝宗的三个亲生女儿,可以说,如今就没有一个过的好的。
明惠早早过世,遂安无所出,云安长女夭折、次女婚配不顺、幼子孱弱……之前还以为她们命苦,这会儿想来,影影幢幢之间,其实就注定了她们跟她们孩子的结局。
“……”德妃脑子里乱糟糟的,片刻猛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说道,“姐姐,这些事儿……且不说了,左右都是先帝留下来的糊涂账。可眼下,咱们要怎么办才好?”
她们都是淳嘉的后妃,如果淳嘉帝位摇动,她们还能有好下场?
“陛下若是初登基就碰上这样的事情也还罢了。”云风篁倒不是很担心,淳嘉的手段她还是很信任的,此刻淡淡说道,“如今都是淳嘉二十二年了,就凭几十年前先帝的一封遗诏,能翻出什么浪花来?那茂王不识大体,不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垂死挣扎罢了。你别一惊一乍的,就照常过日子好了。前朝的事情,自有陛下去处置。咱们帮不什么忙,陛下八成也不需要咱们帮忙。”
而淳嘉那边果然也没闲着,很快就派人辟谣,表示茂王纯粹胡说八道!
茂王上溯血脉,是世宗同父异母的兄弟之后,跟世宗关系也不是很亲近,神宗登基之后,与茂王也完全不熟络。
试问如果孝宗跟摄政王当真不是神宗骨血,这么重要的事情,神宗能把遗诏托付给压根不熟的茂王?!
而且,退一万步来讲,哪怕遗诏是真的,茂王接了这诏书,却不动声色了足足几十年,现在才翻出来???
这什么用心?!
朝廷辟谣之余,也顺势将绮山刺杀之事的罪名扣在了茂王头上。
表示当今天子平易近人慈爱宽厚,原本此番万寿宴,乃是天家敦睦、君臣和乐的时候,却因为茂王等少数别有用心之人,以至于演化成前朝后宫都一片混乱的场面。
茂王简直其心可诛!
此番周王茂王等宗亲云集绮山,打的旗号是探问太皇太后。
既如此,益王自然也来了。
他从听到消息起,就跪到了醒心堂前。
没多久,脸色煞白的永春侯也匆匆而来,兄弟对望片刻,永春侯有些犹豫的跪在了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醒心堂进进出出,皇帝跟心腹、重臣都很忙碌,并没有功夫理会他们。
两兄弟从晌午跪到了下午,又从下午跪到了傍晚。
暮色初临时,醒心堂燃起了一盏盏灯火。
隔着窗棂可以看到天子与御前侍者们的剪影,所有人都在有序的忙乱着,像是完全忘记了他们。
永春侯年少,到底没忍住,小心翼翼的活动了下早就麻了的双腿,低声问益王:“大哥,茂王叔他们……说的是真的?”
益王没作声。
永春侯顿了顿,似自语道:“其实……我从小就觉得很奇怪。伺候的人说我是摄政王幼子,虽然上头有大哥在,但大哥生母已去,主持王府后宅的是我亲娘。所以,我才是王府将来的继承者!但我长大些,想出门玩耍,想知道王府外面是什么样子,他们却不许。起初还拿理由搪塞我,后来……就直接说是父王的意思。”
“我那时候好嫉妒大哥。”
“但时间久了,也没力气嫉妒了,我就想看看外面的模样,想多认识些个人……”
“大哥不喜欢我,我清楚。”
“如果可以,其实我更想过大哥那样的日子。”
“……”益王还是沉默。
于是永春侯也讪讪的住了口。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中天,醒心堂里出入的人终于开始少了。
永春侯已经有些困倦,这时候,终于有人提着个灯笼,朝他们走来。
“大哥。”永春侯跪了这许久,又说了那样的话,要说心里没揣测没准备不可能,但事到临头,他又忍不住害怕了,趁那侍者没到跟前,伸手轻轻扯住益王的衣袖,“大哥……陛下,陛下会怎么处置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