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喜哪敢睡,有点困意的时候就连忙用两指撑开眼皮子,那架势,生生要将眼珠子抠出来似的。
她抬头,瞧见福顺并两个靛青色宫装的宫女在门外候着,小心地扬着声问:“公公可知,厂督今儿个回来么?”
福顺忙笑吟吟地转过身,打躬作揖道:“夫人莫急,这两日督主接了百官的题本,替陛下分忧,自然格外辛苦些,过了亥时才回也是有的。”
见喜恹恹地哦了声,喉咙痛得发紧,身子也懒懒地塌了下去。
其中一个宫女偏头来道:“夫人若是疲累,奴婢先伺候夫人安置吧。”
见喜如拨浪鼓般摇着头说不能,心虚道,“厂督未归,我怎可先行安置?”
院外月色如银,檐角的宫灯在暗夜的风中摇曳,散发着虚弱的光芒,见喜靠着风口,一半身子受着凉,另一半身子享受着屋内炭盆的暖,整个人冰火两重天,难捱极了。
半晌,她又开口打听,“小公公,厂督平日有什么喜好么?您同我说说,我也好投其所好,免得在厂督跟前出岔子。”
福顺愣了愣,他在梁寒身边伺候了大半年,还真没琢磨出他的喜好。
“督主不喜人近身伺候,”他好生斟酌一下,然后缓缓道,“每餐或样样都落箸,也有时一样也不吃;督主常饮茶,又好似不大喜饮茶,昨儿说好的毛尖,今儿兴许就不喝了;督主喜干净,下面伺候的时时刻刻都备着方巾,可又喜欢往诏狱那样血腥腌臜的地方去……”
“……”
见喜目瞪口呆,她晓得了,厂督的喜好就同他的心情似的,让人捉摸不透。
生活中处处是惊喜,只能说很刺激了。
“诶!”福顺一拍脑门,他倒是可以确定一件事,“督主喜欢红色,鲜艳的,热烈的那种红。”
见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倒是真的,才一日的功夫,她见到了一身朱红蟒袍的厂督,殿内的帷幔是红色,红木床亦是红色……她这会穿的也是红色。
红色好啊,多喜庆呢。
见喜垂下眼抿抿唇,暗暗松了口气。
说了好半天,福顺才发觉夫人还跪着呐!奴才们站着说话,督主的夫人却跪在殿门口,这像什么话!
他有意过去搀扶,见喜却摆手道:“您别管我,我跪着心里踏实。”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杏黄的月亮隐匿进了云层,院外一阵凛冽的妖风刮得窗棂震震作响,青砖上残留的雪沫子在幽暗的角落里蹁跹起来。
见喜吸了吸鼻子,眼神一晃,瞥见殿外一个鲜亮的人影跨步而来,紫貂斗篷的大摆在烈风中翻卷,手里头的风灯光芒幽若,却隐隐能见大氅里头一道织金绣蟒的纹饰,长身玉立,威仪万千。
福顺立即上前打躬作揖,抬着胳膊将老祖宗迎了进来。
见喜也揉揉眼睛,打起了精神,“厂督吉祥!”
梁寒早就瞧见她了,困得头砸地,远远瞧着像个伏在地上的癞蛤/蟆似的,他牵起一侧嘴角,淡淡“嗯”了声,解了大氅扔给福顺。
曳撒繁重的襞积从少女光洁的前额呼啸而过,携来醇厚细腻的檀香味,猛地被这冰凉的触感一刺激,见喜冻坏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见那人信步走到她跟前,见喜赶忙开了话闸:“老祖宗恕罪!见喜是个糊涂人,昨儿大意,没能伺候好您,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往后见喜就是您的人了,您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千万别跟我客气!”
“我的人?”
他垂眼啧了声,浓密的眼睫在灯光下晕开一圈雾影,清冽的嗓音懒懒舒展开,“厂督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说说看,你能为咱家做些什么?”
见喜愣了愣,这是在问她有何长处么,她心道约莫是同外头客栈招伙计时,掌柜的问“你都能干些甚”,这时候得多往自己脸上贴金才能留下。
暗自思忖了下,她转着眼珠子笑道:“从前我给佛殿里的菩萨擦身儿,如今我给您擦身儿,在我心里头,您就是菩萨转世啊!奴婢没别的好,就是人勤快,听话!以往在承恩寺的时候,奴婢这双手劈过柴,种过菜,几十斤的粪桶搁在肩膀上,不在话下!”
她说得兴奋起来,牛逼往天上吹,没注意到身前老祖宗的一张脸黑了又黑,最后实在绷不住,怒喝一句:“住口!”
见喜吓得直缩脖儿,乌亮通透的双眸对上他瞥过来的一抹凉薄视线,屋里的气压无形中沉下去许多,好像有人勒紧了脖子,稍微喘口气都难。
仔细回想一下,方才那话从嘴里蹦出来是有些污老祖宗的耳朵了,她忙解释:“奴婢就是打个比方。”
老祖宗轻哼了声,转身欲往雕花屏风后去,见喜心里一慌,忙连爬带滚地上前挡了去路,“还有一样,奴婢自小身子热乎,旁的用处没有,倒是能给老祖宗暖暖床,比银骨炭还好使!”
这倒是真的,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她颇有些引以为豪,只是忘了自己昨儿受了风寒,这会嗓子粗哑得像砂纸磨地,听起来半点暖意都没有。
“行了,来伺候咱家更衣吧。”
老祖宗似乎也不计较,抬起绣满金蟒的双臂,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见喜膝盖早就跪麻了,挣扎了起身来,双腿像针扎似的疼,可她半刻也不敢耽误,点头哈腰地上去解他的鸾带。
离得近些,男人身上的檀香闻着更为温暖清冽,堪堪要将她整个人溺在其中,鸾带之下的腰身紧实纤细,略略松散间透着无可比拟的挺拔俊秀。
她至跟前时,挡住了他身上一半的烛光,小心翼翼地抬头一瞥,只见他低眉敛目,薄唇紧抿,嘴角有着微微向上的弧度,清晰而流畅的下颌线一半露在明暖幽黄的光芒里,一半藏在昏暗的、参不透的阴影里。
明昧之间,占尽风流。
见喜觉得嗓子很干,申时末天还大亮的时候就过来了,一直到现在一口水没进,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绝对没有垂涎美色的意思。
颤巍巍的手爪子伸向他,见喜明显感觉跟前的男人往后让了让,“手脏,拿开。”
他垂眸审视着她,幽暗的眼眸里泛着丝丝凉意。
手脏?
见喜被他的话噎了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果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什么是精细,什么是粗糙,一眼就能瞧出来。
他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细的指尖白得透明,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的确干净得很。
可她的手糙是糙了点,怎么就脏了!
昨儿才被打肿,上了药后已经消下去不少,来之前她好生擦洗了几遍,脏是不可能脏的,无非手掌有层薄薄的茧子,那是干活留下来的。
见喜倒很是伶俐地退后道:“厂督嫌奴婢手脏,奴婢去请福顺公公进来替您更衣吧。”
梁寒嗤笑一声:“既让旁人来伺候,咱家要你做什么?”
见喜:“……”
合着嫌她手脏,不准她伺候,现下去请旁人来,他又不行。
那头梁寒唇角扬起,好生和气地给她提了个醒:“想想看能用什么法子,既不用你那双脏兮兮的爪子,又能伺候咱家更衣?想不出来,咱家砍了你一双手。”
见喜心头大跳,这老祖宗还真会折磨人,这说话的口气,砍手同劈个柴一样省事儿。
厄运来了挡都挡不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横竖她昨日就该死了,这条小命是从阎王爷哪儿赊来的。
“还没想到法子?来人——”
“老祖宗!”
他凉凉开口,被她一语中断,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他,杏眼透着一丝挣扎,“奴婢要是把法子用了,您可千万别怪罪。”
“不怪罪。”
这世上敢跟他提条件的毕竟在少数,偶尔听一回也别有滋味。
他双手负在身后,眉眼舒展开来,散去了所有的戾气,真真是清风朗月一般,让人不敢相信方才砍人手脚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见喜咬了咬下唇,颤颤巍巍往前挪了挪,脑中飞快地斟酌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时候跟狗抢过骨头,练出了这一口结实的好牙,她一阵风儿似的贴近,檀口凑在他腰间,眼前的蟒补骤然放大。
她压抑住心下惊惧,咬住一侧鸾带,稍稍用些巧力勾扯。
很快,那一袭朱红蟒服慵懒地松散开来。
她心中砰砰直跳,解完腰带时小脸已经快要烫出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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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喜:您真难伺候
梁寒:难不难伺候,不试试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