溁湾镇通向麓谷的枫林大道上,沈惠民骑着他的那辆摩托车飞奔。他很兴奋。父子分别两年,再过十来分钟就可以见面了。他想像着父子见面时的情景。儿子心柳一定长得更高大、更结实了,再不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他走进门,儿子就会扑上来,双手紧紧地抱住他。那是他人生中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刻。他驾驶摩托车的技术从来不像今天这样熟练,他驾驶摩托车的速度也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快捷。他一个劲地朝位于麓谷的湖南省公安消防总队奔去。
阵阵秋风,从他身后的湘江上空吹来,掀起他的雨衣,仿佛送他展翅飞行。他从岳麓山下驶过时,排山倒海般的松涛声从他耳际掠过,好像妻子在山上向他发出声声呼唤。他内心一阵疼痛。他减缓车速,抬头望着墨黛色的岳麓山,每一棵松树背后,每一蓬南竹丛里,他都感觉到有妻子那双乌亮的眼睛正朝他投过期盼的眼神。
沈惠民停住了摩托车。他单独去见儿子,儿子向他要妈妈他怎么回答。按照常理常规,按照人之常情,在这种难得的特殊时刻,应该是他和妻子双双去见儿子。一家三口重逢,其乐融融。他单独去见儿子,如何向儿子解释妈妈没来的原因和理由。说真实原因,无疑对儿子的感情是个打击。妈妈进岳麓山下落不明,这叫儿子如何接受得了。不说真实原因,随便编造一条假的理由搪塞儿子,他又于心不忍。他这一辈子没有用假话欺骗过任何人,如今要用假话欺骗自己的儿子,他做不出。他究竟如何去见儿子呢?沈惠民感到很为难。
然而,他不能不去。与儿子分别的这两年里,他时时刻刻都想念儿子,简直差点想疯了。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与儿子见面,他怎么能放弃呢?!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与儿子相约的时间剩下不多了,他赶紧发动摩托车,朝着麓谷方向驶去。
湘江吹来的风弱了。夜空中落下的雨瘦了。
沈惠民驾驶摩托车,顺利驶入湖南省公安消防总队大院。他抬腕看一眼手表,21时50分。只剩下15分钟时间了,他将摩托车扔进车棚里,拔腿冲进了那栋专供省内外往来公安消防官兵使用的多功能大楼。
沈惠民进入一楼大厅,一台电梯正好行驶到了一楼。电梯门开了,一群消防官兵从里面鱼贯而出。他退到一旁,给他们让道,同时他睁大眼睛,搜索着每一张脸,看看中间有没有他的儿子沈心柳。他看得很清楚,这一张张英俊的笑脸中间,没有儿子那张方方圆圆的稚嫩脸蛋。
他等最后一个消防军人走出电梯,赶紧抢步跨了进去。他抬手按下了16楼。他不停地看看手表,还有13分钟,还有12分45秒。这电梯仿佛十分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一路飙升,每一层都没有停,直接到达了16楼。电梯门拉开,沈惠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朝走道两端看了一眼,直奔1606房。他来到房门前,觉得有点不对头。儿子见他的心情迫切,理应敞开房门,等待他的到来。然而,此时房门紧闭,门里也没有任何动静。也许儿子故作成熟;也许房子里不只儿子一人,还有他的同伴、战友,他不便早早地开门等候。他抬手敲门,室内没有回应;抬手再敲,仍然没有半点反响。他心里一阵紧张,打算抬手再敲。这时,他听到楼下传来军人紧急集合的声音:
“全体注意!报数!”
“1、2、3、4……”
沈惠民顿时心里明白:儿子的部队提前出发了。他抬腕看看手表,此时正好22时。他没有多想,冲到电梯门口,电梯没有来。他打算冲下楼梯,又觉得两条腿毕竟赶不上自动化。他伸手按下电钮,等待电梯的到来。
楼下传来了军车发动的声音。沈惠民急得满头大汗。
电梯终于升到了16楼。门朝两侧拉开。沈惠民跨进电梯,狠狠按住一层的电钮,直接飞速而下。他奔出一楼大厅,奔向操场。
两辆满载消防官兵的军车启动,四道车灯如同四柄利剑,照亮了半个夜空。
沈惠民一阵心痛。他想呼喊军车暂停行驶,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身为警察,懂得军营的规矩,军令如山。部队开拔,若是为了私情说停就停,有失军威。他站在黑夜中,默默地注视着军车出发。他忽然想起,赶紧撒腿奔向大门口。
这时,军车绕过多功能大楼,从南向北,驶向大门口。
沈惠民抢先一步,来到了大门口。他肃立一旁,目光迎接军车驶来。他看见儿子沈心柳在玻璃窗里面朝他挥手致意。他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军车从他面前驶过,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目光紧盯着那个车窗。他看见儿子同样泪流满面。他举起了手,朝行进的军车连连挥动着。儿子也举起了手,在车窗内朝他这边挥动。
军车驶入了城市的夜空,驶向湘江那边。
沈惠民仍然朝军车驶去的方向肃立着,手还在挥动。
军车远去了。车窗内儿子那张含泪的脸,那张稚嫩的脸,那张扬溢着现代军人威风的脸,那张可爱的脸,则深深地镌刻在了沈惠民的脑海里,没有远去。
军车的轰鸣声在湘江上空渐远渐弱。
沈惠民的手机一声鸣响,他收到了儿子发给他的短信息:“我看到了沈伯伯,但没有看到妈妈。不知这是为什么?我爱沈伯伯和妈妈!”
沈惠民顿时泪如泉涌。他抬起双手,朝自己狠狠地击了两拳,骂道:给你机会你都没有抓住,你这个没卵用的家伙!他朝着军车远去的方向大呼:“心柳!”他握紧手机,给儿子回条短信息:“我的好儿子!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一阵寒风吹过,沈惠民冷静下来。他想:儿子走了,赶快去寻找遇险的妻子。他不知柳成行是否行动。
柳成行接了姐夫沈惠民的电话,心急如焚。他心里暗骂:狗日的,果真祸不单行。姐夫竞争演讲失败,眼看要掉乌纱帽,眼看要下岗,姐姐竟然下落不明。这种倒霉的事,为何全出在了他们家。恐怕是他们家平时没有给神灵烧高香,关键时刻神灵不护佑。
柳成行一边骂,一边想,扔下话筒,扫视前堂。他打算立即关了店门,组织碧莲河餐馆所有的员工,和他一起赶往岳麓山,寻找姐姐柳润美,但他眼前的每一张桌子旁边都坐满了品茶、用餐的客人。他从春柳湖聘请来的民间老艺人柳四海正在高唱汉寿渔鼓,为客人们助兴。那一声声韵调,时紧时慢,扣人心弦,令人回味。
岳麓山上大风吹,
湘江浪起龙助威,
自古潇湘多豪杰,
皆因那自南向北永不复回的湘江水……
客人们连续发出一阵阵“好!好嘞!”的喝彩声。
柳成行不忍心催客人们离去。顾客是他的上帝,他尽管家中发生了天大的事,也不能使客人们扫兴。他吩咐助手柳益高,立即在酒店门口树起一块“客满”的牌子。接着,他直奔料理间,叮嘱厨师柳四季,抓紧时间,将客人点的菜肴上齐。
店里的员工见他神色有些异常,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想向他打听,又觉得不妥。
柳成行只留下厨师柳四季、服务员柳知春,还有演唱汉寿渔鼓的老艺人柳四海继续为客人们服务以外,他把柳益高、柳维思、柳拂波、柳艺纯、柳艺洁共三男二女5名员工招集到了后面的一间房子里。他神色凝重地对大家说道:“我们都是乡邻乡亲,出门在外不容易。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今天遇到了难处,如果你们觉得我平时待人没有歪心曲肚,还算得上古道热肠,那就拜请大家帮我一把。”
柳益高、柳维思、柳拂波、柳艺纯、柳艺洁都摩拳擦掌,异口同声道:“老板!要不是你带我们出来闯天下,哪有我们的今天。只要你一句话,面前就是滚油锅我们也要跳下去。”
柳成行非常感动,向大家拱手道:“难得兄弟姐妹们一片真心,请你们都带上雨衣和手电筒,立即跟我一起上岳麓山。”
大家都觉得十分惊诧,齐声问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柳成行对大家说:“你们莫问为什么,等会到了岳麓山,你们就会晓得的。”
柳益高、柳维思、柳拂波、柳艺纯、柳艺洁都了解柳成行说一不二的性格,没有人再继续追问。
柳成行组织的营救姐姐柳润美的特别行动队出发了。他们从碧莲河餐馆门前,分乘两辆出租车,穿街过巷,直奔岳麓山。
出租车驶过湘江一大桥,桥下江风呼呼,卷起排排涌浪,拍打着桥墩,发出震天的回响。那恢弘场景,那磅礴气势,给柳成行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助威壮胆。
柳成行指挥出租车穿越溁湾镇,绕过枫林宾馆,沿新民路从北向南急驰,眨眼间,横跨湖南师范大学,右转,从东向西,驶至岳麓山入口。当出租车驶近湖南大学门口那座毛主席塑像时,他对司机连声招呼道:“到了!停车!停车!”
两辆出租车相继停下来,柳成行和他的5名行动队员相继下车。他付了车费,出租车掉头而去。
柳成行要他的5名队员在毛主席塑像前站成一排。他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向大家宣布了黑夜进山营救姐姐柳润美的任务。
这5名员工听了都张大惊愕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
柳成行面对大家,双手抱拳,语气恳切,声音洪亮:“我柳某从来不开口求人,而今天我求各位兄弟姐妹帮忙,大家一定要竭尽全力,想方设法找到我姐姐,营求她脱离险境。”
柳维思坚定地说:“柳老板!我代表大家向你表个态。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将你姐姐营救下山。不过……”
柳成行问:“你有什么疑问?不用转弯抹角。你快说出来吧!”
柳维思坦率地说:“只是有一点我们还没弄明白,你姐姐在岳麓山上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你最好能给我们讲得清楚一点,我们心里也好有个底,行动起来目标更明确一些,劲头更足一些。”
柳成行说:“总之是个危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危险,我也无法明白地对你们说清楚。我姐姐每天都到岳麓山一带捡废旧物品,朝出晚归,回到家里大约在晚上六点钟左右。这是她下岗以后谋生的手段。十年来一直如此,可今天已经很晚了,我姐姐还没有下山。我姐夫哥先后两次接到了她求救的信息,目前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柳益高越听越着急,他手一挥,说:“不用多讲了,时间就是生命,上山找人要紧。”
柳艺纯说:“莫急!毛主席是专门保佑劳苦大众的,他老人家在天上看得见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会派天兵天将保护润美姐姐的安全。”
柳拂波提议:“请大家都站好,把我们的请求向毛主席报告。”
柳艺洁赞成并连声说:“来来来!都面向毛主席站好。”
他们6人面对毛主席塑像,整齐地站成一排,都将手高高地举起,大声报告:“毛主席!我们是春柳湖的儿女。是您把我们世世代代受穷的渔家儿女救出苦海,让我们挺直了腰杆子,过上了好日子。我们渔家感谢您。今天春柳湖的女儿柳润美遇到了危险,请您老人家保佑她的安全。”说毕,大家一齐跪在毛主席塑像前,连连磕头。
面对此情此景,柳成行感动得热泪盈眶。
接着,大家站起身,依然面向毛主席雕像,手握拳头,庄严地宣誓:“我们不从岳麓山找回润美姐姐,绝不下山!”
柳成行再一次朝大家双手抱拳,嘴里连声说:“谢谢大家!”
柳益高等5名员工异口同声地说:“谁叫你和你姐姐、姐夫平时待我们那么好,处处把我们当亲人尊重。知恩不报是小人。”
柳成行不再说什么。他打着手电,前头引路,走进岳麓山。
柳益高、柳维思、柳拂波、柳艺纯、柳艺洁都开亮手电,紧跟在他的身后,默默无语地前行。一条火龙,游入了岳麓山。他们四处寻找,不停地呼喊:
“柳……润……美……”
“润……美……姐……”
“姐……姐……”
古松,修竹,树丛,花团,亭阁,小桥,深沟,溪流,均不见柳润美的身影,只有呼唤柳润美的声音在岳麓山上空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