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王双宝的睡梦中出现了多次,却依然没法将他唤醒,虽然他的意识是清楚的,并且知道这个乱七八糟的梦的每一个细节。
“咋回事儿?又睡魔怔了?”
“是咧,这一回咋叫都不醒……”
“要不,给他请天假?”
“别请了,马上就过年了,矿主最烦请假,双宝还要给他娘过年钱呀!”
“再等半个钟头吧,小福你去给他打上饭,等下井时再不醒就只能请假了!”
“好吧。”
从记事开始,每个月的农历十五王双宝总会重复做同样的梦,梦到下着大雪的山顶上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叽哩咕噜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一直到梦中的主角跳下悬崖,他才会惊醒过来,全身却早已被汗湿透。
只是没想到最近这个梦越做越真实,甚至能清醒的看清里面每个人的表情、眼神,而做梦的时间也大大的延长了,并且很难被打断。小福不断叫醒他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电影的画外音一般。
“啊……”
王双宝缓缓挣开了双眼,这次也不例外,依旧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脑子发懵、眼神呆滞。
“哎哟,你可醒了,快吃两口,马上下井了!”
这里是华夏腹地太行山脉东南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无证小煤窑,根本谈不上不正规,只有八九个矿工。几年前煤炭价格火爆的时候,矿主老林很是发了笔横财,可架不住花钱大手大脚,再加上投资失败,早已坐吃山空。无奈之下只能重操旧业,暗地里盘下一个小煤窑,准备东山再起。
矿工头何明林是个四十几岁的西北汉子,为人朴实,做事稳重,在矿里时间最长,大家都挺服他。
边小福是矿工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甚至比王双宝还要小上一岁多,还不到十七。不过,边小福在这个矿工群里资历可不浅,因为他已经干了大半年了。
这种黑煤窑危险性极高,工作又累又脏,赚得也不多。在这里工作的人多半都有点问题,有些是智商方面,有些干脆就是逃债而来,甚至还有通缉的逃犯,因而这里的人都不打听彼此的事儿,而且这里的人基本都干不长,三两个月有人就会主动离开。
王双宝之所以会来也是因为没有办法,他上面有五个姐姐,到生他时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在那个将计划生育视为政治运动的年代,他根本落不上户口,因此成了黑户。这也是导致他文化程度不高、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的直接原因。
唐朝阳和宋金明就是王双宝来煤窑打工的介绍人,他们两个据说是同乡,而为了掩盖王双宝没有身份证且不够年龄的事实,唐朝阳一直自称是王双宝的亲娘舅。这三个人在矿里也干了近一个月了,工作积极努力,矿主老林很喜欢他们。
还有三个人智力有问题,听说是人贩子将他们偷来的,扔到这里干脏活累活,只管吃饭和住宿,别的一概不管,干不好就要挨打。时间长了,这些人虽然干活不动脑子,但却是矿里干活时最本分的,从来没有什么歪心思。
王双宝三下五除二将两个馒头硬吞下肚,吃得急了噎住了喉咙,好不容易用稀到透明的米汤给顺了下去;紧赶慢赶的,总算赶上了准备下窑的罐子车。
“双宝,你咋才来?”矿主老林生气的瞪着他。
“我外甥有夜游症,昨晚上犯了病了。”唐朝阳一个劲的解释,并且把“我外甥”三个字加重语气,他刚刚和宋金明一直在力劝老林多等几分钟,等王双宝一起下井。
“是哦,我昨晚又犯病了,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王双宝的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这可是寒冬腊月的天气,让老林不得不信。
“丧气……”
矿主老林再不想理会他们,将电闸拉下,罐子车徐徐启动,慢慢的深入矿井之中。
“双宝,我那么用力的喊你、摇你,你咋也醒不了呢?”边小福小声的问。
“我听见你叫我了,可就是醒不了……”
“你到底做的啥梦啊,吓成那样?”王双宝的假舅舅表示着“关怀”。
“十几个外国人在山顶子上,下着大雪,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我一句也听不懂……”
王双宝甚至不知道这些外国人说得是哪国话,不过因为总是做相同的梦,这些外国话他几乎能背下来了。
“你这里有问题吧……”宋金明用手指了一下脑袋,嘴角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由于经常下矿且经常洗不上澡,每个人身上都有层厚厚的煤灰,再加上矿道里的灯光昏黄不清,根本看不出各自的表情,更看不到唐朝阳和宋金明在眼神上的交流。
“俺娘说小时候磕着后头了。”王双宝实在的过了头。
矿下的空间很局促,不能挤在一起干活,何明林的意思是将八个人分成两帮,他带着三个傻子,边小福加入唐朝阳、宋金明、王双宝这一帮;
可是他的好意唐明阳并不领情:“何头儿,我们三个一起干惯了,小福子还是跟着你们吧,我们三个就行。”
这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何明林点头同意了。
矿下有四五个出煤点,何明林选了个最宽敞的所在,而唐朝阳却选了个离他们最远的地点,并且被四通入达的矿道阻隔,若两帮子人想要交流,非得大声呼喊不可。
“双宝,上次你宋叔要给你开壶,你咋不上呢?白浪费了那两百块钱!”唐朝阳边走边埋怨着,“你不干也不要紧,可你为啥不说呢?”
不到十八周岁的王双宝是个绝对的处男,而宋金明前两天突然慷慨得出钱给他“破**处”,可王双宝还是个孩子,裹着被子死拽着裤子一整宿,楞是没让那个想要“占他便宜”的春姨得逞。
“双宝是嫌春娘年纪太大了……”宋金明揶揄着,他想象着春娘丰腴的身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春姨快四十了……”王双宝嗫嚅着,红着脸低下了头。
“哼,你懂个屁,年纪越大越知道疼人儿……”唐明阳呵斥道。
“好了好了,干活了……”
矿下的工作很单调,就是重复铲煤和装煤这两个动作,干得久了,人就像机器一样,固定的动作,固定的频率,固定的荤段子。
不过今天的气氛有些特别,一向说起女人就滔滔不绝的唐朝阳和宋金明似乎有些沉默,而且宋金明的眼神似乎总是不经意的瞄向王双宝的后脑勺。
“双宝,我的帽子有点紧,咱俩换一下。”唐朝阳直起身子,指指双宝头上的安全帽。
老实憨厚的王双宝根本啥都没想,摘下帽子就递了过去,而身体还保持着弯腰工作的姿势;
说是迟哪是快,宋金明手中的镐头飞快的抡下,王双宝感觉脑后遭到重击,一下子就扎到了煤堆里。
“再来两下,还没死透!”唐朝阳低声命令着。
呯,呯,呯!
几声闷响之后,王双宝身体一下挺直,腿蹬了几下,死了过去。
“怪不得说人死叫蹬腿,敢情是真的呀……”行凶者宋金明非但没有害怕,还有点胜利的喜悦。
“少啰嗦,快造现场吧。”
唐朝阳第一次对这么年轻的“点子”下手,总有些恻隐之心,其实前两天安排给王双宝开壶的主意和两百块钱都是他出的。
十分钟后,一声尖锐的嚎叫响彻整个矿井:“双宝,双宝!这可咋向俺姐交待呀……”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何头儿!冒顶了!快救人!”
人肯定是没救了,因为早在被人为冒顶的煤堆掩埋之前,王双宝就已经死了。
当一群人惶恐的奔到矿主老林那里时,他反而很镇定,只是上前翻翻眼皮,试试鼻息,而后就蹲到一边抽旱烟去了。
“老何,把双宝弄后面屋里去。唐朝阳,你过来,咱俩谈谈。”
唐朝阳痛不欲生的已经说不出话,只好临时委托宋金明当中间人,而所谓的谈判不过就是价钱的高低罢了。
“说吧,你俩是不是专业的?”矿主老林冷笑着,上来就将了一军。
“啥专业的?”宋金明一脸的惊讶与无知。
老林挣过大钱,见过的世面多,早就听说有专门吃这碗饭的,将人骗入井下,秘密害死,而后骗取赔偿。
“说个数吧……”老林面无表情,稳如泰山。
宋金明默想过多日的数字现在却说不出口,而那些滚瓜烂熟的台词也派不上用场,他还在揣摩刚刚老林那句话的意思,好像是在点醒他,差不多就行了,不要狮子大开口,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十万吧,我和他舅……唐朝阳商量商量……”
“行。”
通常这种事儿的价钱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感觉被识破的宋金明主动让步,而矿主老林倒也痛快。
这事儿根本没什么可商量的,宋金明的意见和唐朝阳肯定相同,他们都担心被识破,因为这些敢私自开矿的煤老板都通着黑道,万一将他们圈起来不仅钱拿不到,连性命都堪忧。
谈判顺利的完成后,矿主老林开着吉普车去县里取了十万块钱现金,要求他们立即把尸体运走;只不过因为老林取钱的时间太长,错过了最晚的一班车的时间,只好第二天再行动。
“明天一早,你们马上给我消失!”这是矿主老林丢下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