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把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给抚平,又笑起来。
虽然酸了些,但他很高兴。
这么多年前,他很少生气愤怒,但其实……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特别高兴过了。
夏志明回味了下诸般滋味,轻笑一声:“好像……有些满足。”
三年后。
张岩之和乔秀芝两夫妻去探过弟弟,出来时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个人一路小跑跑到车前,上了车连发动了两次才跑起来。
乔秀芝低头看溅在裙摆上的泥点儿,脸色越发难看。
张岩之看了她一眼,心下叹气:“今天鸿达的王总设宴,我从云霄那孩子那儿要了请帖,我们得去看看……一会儿买一身衣服去吧。”
他声音越来越低,面上露出几分难堪。
乔秀芝默默点了点头,心里也很是不是滋味。
两年前,张岩之和竞争对手付南竞争失败,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张氏企业,可董事长的位置却让人抢走,他沦落为只能领分红的普通股东。
当时张岩之夫妻还很不甘心,只是和付南又交了两次手,都是大败亏输,损失惨重,便咬咬牙变卖了些固定资产,又向老爷子和兄弟借了钱,想要东山再起,没想到当年他白手起家,创建了偌大的公司,如今却是每一步都输。
短短时间,‘张氏’烟消云散,他们夫妻手里拿的股份都成了废纸,还连累了老父亲和兄弟。
也幸亏张家分家早,‘张氏’是张岩之自己的产业,父兄只占很少的一部分股份,赔是赔了不少,好歹没有伤筋动骨。
但是,张岩之却连最后的收入来源都没有,半年前,夫妻两个名下的财产,加起来可能只有两千多万。
两千万对于普通人来说,自然是一笔巨款,很多人工作一辈子都攒不下这么一大笔财富。
但对张岩之夫妻,这点钱哪里会够用?
他们感觉自己已经拼命在节省,可不过半年而已,这笔钱竟让两个人‘挥霍’去大半,如今两个人账户里加起来只剩下三百万,夫妻俩此时才惊觉不对,赶紧去把钱存了定期。
“哎!”
张岩之叹了口气,“鸿达最近正发展很快,应该急需人手,我今天……一定想办法找一份工作。”
乔秀芝沉默,一时没有说话,转头无意中看到后视镜,镜子里的女人神态疲惫,面色苍白,眼角都有了细纹。她闭上眼,心里难受的厉害。
当了二十几年的富家太太,乔秀芝年近五旬,保养得却极好,在网上一向是人们欣羡的不老美人,比那些二三十岁的美女一点都不差,可如今她的青春却仿佛留不住了。
“插播一条来自泉城的新闻,今年大顺救援师世纪论坛上,我国二十四岁年轻救援师杨玉英,成功攻克本世纪唯一一十级噩梦级地窟……”
随着广播声响起,乔秀芝猛地转头,身体顿时僵住,就在车外不远处,高高挂起的大屏幕上,杨玉英只穿了一身简单的防护服,神色冷淡地低头同人说话,平时他们连攀都攀不上的大人物一个个地乖乖听着,神色憧憬中带着尊重。
乔秀芝眼睛一红,低头去抹眼泪。
她忍不住想起雪林。
她的雪林已经……泯然众矣,画作拿出去没有一家画廊愿意收,人更是一天比一天颓废,就像失了水滋润的娇花,整个人黯淡无光。
前几天雪林板着脸来管她要生活费,和家里的保姆阿姨为了几块钱的菜钱争吵,当时乔秀芝从屋里出来,静静地看着自己娇养的女儿,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恐惧。
雪林就连容貌似乎也大有改变,似乎没了那种天然的楚楚可怜,似乎真有了一股子疯狂劲,就好像他们当初说雪林的话都是真的一样,她忽然有点害怕这个女儿,似乎她一生中所有的光辉灿烂,都随着雪林疯狂的改变一并消失。
张岩之也盯着大屏幕看了半晌,目光复杂。
他们家,究竟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
似乎这一切都是从杨玉英出现开始的。
海之入狱,张氏的名声一落千丈,还有那个忽然冒出来的付南,付南好像和张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付南。
张岩之几次都想去问,他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神秘的付公子?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更不允许他承认自己的失败。
“哎!”
张岩之目光闪烁,脸上露出几许复杂的恨意。
还能是谁的手笔?张家最大的灾祸就是生出了那么个女儿!他一辈子与人为善,不同人结仇怨,会专门对付张家的公司,肯定是杨玉英。
张岩之心里有恨,奈何杨玉英的身份不一般,她现在的位置早就不是张家能想报复的。
他也只能当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这辈子,他都会把此事埋在心里,绝不告诉妻子和儿子,妻子已经够苦,儿子更是他后半生的指望,可不能让他们去和杨玉英硬碰硬去。
有时候午夜梦回,张岩之无数次后悔的要命,他究竟造了多大的孽,才生出这么一个讨债鬼来。
半晌,终于回过神开动车子,张岩之先去精挑细选地给妻子买了一身礼服,才回到家里,进门却见家中黑着灯,冷冰冰的不见一点人气。
“雪林?”
张岩之打开灯,一百二十平的普通住宅却显得有些空,他脚步顿了顿,目中闪过一抹了然。
乔秀芝甚至不必去看自己的手机,心里也清楚——雪林终于还是走了。
其实早在前几日,他们就看出雪林不想在这个家继续呆下去。
乔秀芝苦笑:“走吧,走了也好,早该走的。”
当年小叔子出事,张家把所有的责任都堆到雪林的头上,还给她在郊区买了一套房子,可以说直接把人赶出去让她自生自灭。
还是后来海之没保住,一家人聚在一起再想办法周旋,雪林才又回到他们的身边。
但从那时起,雪林就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雪林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叫他们两个人‘爸爸’‘妈妈’。
张岩之怒道:“好,走就走,我到要看看她离开我们家,要怎么活!”
亲生的恶毒,养的这个也是个扫把星。
乔秀芝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守国和汗青这两个孩子最近好像都没有打电话。”
张岩之怔了下,到收敛起面上的怒气,面上隐隐流露出一点不安。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了。
他两个儿子都是挺有本事的孩子,哪怕不靠家里只靠着自己,一定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此时此刻,张家的未来,张守国正在加班。
蹉跎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位把自己的求职目标从ceo,管理层,降低到普通的部门主管,又降低到普通职员。
至于求职公司,更是早不再强求那些世界五百强的大企业。
终于在上个月找到了一份月薪六千的工作。
这是高薪了,公司是一家新的互联网公司,急需有经验的程序员,张守国当年学的那些计算机的知识好歹还没有全还给学校,他本身又比较喜欢这些,以前也当兴趣爱好一样玩过,如今就靠着这一招技术正正经经地找了这么一份普通工作糊口。
每天工作最少也有九个小时,经常动不动就要加班,张守国每天都生活得十分压抑。
他这些年在张氏,也曾被人叫工作狂,可坐在办公室里的管理工作,和如今这样可怕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手机响起来,张守国扫了一眼,是他父亲的电话,但他一时并不想接。从天之骄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哪里有心气和脸面和家里联系?
他简直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要认得他是谁!
半晌,铃声平息,他父亲发来一条短信——张雪林已经离开张家。
张守国怔了怔,许久才默默回了一条——知道了。
除了说一声知道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不觉开始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和雪林的回忆,似乎有很多故事发生,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保护雪林,保护他可爱的妹妹,可是才过了这么久,他居然麻木到听见这样的消息,竟然也不当回事的地步。
张守国摇了摇头,继续埋头工作,一直到天色擦黑,把一天的工作做完,他才抽空给弟弟张汗青发了条短信。
张汗青也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张守国一时有些恍惚。
一晃又是一年。
这一年里地陷灾害依旧频繁发生,不过大顺的百姓们本来也适应了这样的日子,除了灾区的人民闹心,其他人到是习惯了,哪怕收到地陷消息,该上班的还是上班,该上学的还是上学。
就是时不时发生一次的灾害预警分外烦人。
不久前救援师杨玉英和研究所的众人研发出一套地陷探测仪,据说能在地陷发生前探测到地陷。
只是这仪器还不成熟,正处于实验中,每次出现实验数据都会立即通报,一旦接到通报,地陷中心的民众就得赶紧进入安全屋。
可仪器根本就不准,一天到晚的误报,闹得人心烦的厉害。
最近几年各地的安全屋也越建越多,上个月张家附近的安全屋还改了地点,因为听说是杨玉英带人重新规划的安全屋地点,全国上下齐行动,要在半年内完成二十万安全屋的重新修复和地点更换,张家一家子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每每吃饭的时候都要抱怨两句。
这日,张岩之身体有点不舒服,张守国和张汗青接到消息就都回了家,他们也有好长时间没回过家,如今勉强算是一家团圆,彼此对视,都觉得对方变化太大了。
张岩之华发已生,长出大半头的霜色,乔秀芝面色和皱纹就连化妆品都遮盖不住。
张守国心里一痛,眼眶隐隐发红,沉默半晌,先说好消息:“小叔在里头好像想开了,没再继续闹腾。”
张海之这辈子恐怕都难从那里头出来,可到底还是亲人,当年他爸把弟弟当儿子养的,不光是利益纠葛,还有很深的感情。
一句话说完,张守国把后面很多话又咽了回去。
前几日他去探小叔,张海之告诉他,他认出了付南,付南是他大学同学,那时候付南学习好,看不惯张海之的霸道作风,有几次撞见他公然胡闹,还欺负女同学,就蹙眉提醒他几句。
身为张家的小儿子,张海之是什么人?那从小到大都是小霸王,这会儿被付南提醒,就感觉被这个家伙下了脸。
张海之当即就纠结他那帮狐朋狗友好生教训了付南一顿,到底有多严重,他们当时也不太清楚。
后来很久以后,张海之才知道,付南那天被打晕了,没能回家,他母亲就在那一天中风,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没有保住性命。
年轻的付南暗中算计了张海之无数次,十几年来次次都失败,甚至连自己的女朋友都投入那混账的怀抱,可谓大败亏输。
甚至连他的女儿,都养在仇人膝下多年。
张守国知道一切之后,就忍不住感叹这命运的奇特。
但这些话完全没有必要再说出来了,说出来除了让他的父亲添堵,还有什么意义?
小叔年轻的时候飞扬跋扈,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当初检查出他的女儿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死活不让人继续查,还对这件事不闻不问,显然他本人很清楚这里面的事。
张守国回过神,起身就去厨房做饭。
家里已经辞退了保姆,现在家里做饭都是他们这些人轮班,做出来只能说能吃。
张守国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了。
他刚起身,耳边就传来刺耳的警报声,条件反射一般,张守国扶起父亲,张汗青扶起母亲,一家人冲出大门,和周围所有邻居一样匆匆忙忙地奔向安全屋。
张岩之狂怒:“又是误报?”
话音未落,众人只感觉脚下一阵,远处尘雾飞溅,地动山摇。
张守国只来得及把父亲甩进安全屋,就感觉头晕目眩,随着安全屋猛地倾斜下坠,他整个人失重般被抛起,心里便一冷——终于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