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双眼睛,陈默的记忆,一下回到了二十二年前和她初次见面时,那个秋天的夜晚。
那天晚上,因为是刚刚开学,大家都还沉浸在暑假里晚睡更晚起,吃饱喝足玩通宵的状态。顾野和刘磊赶着天还没黑,没吃晚饭就和金融系的一帮人踢球去了,邵峰好像和女朋友闹了点别扭,这两天连宿舍都没住,忙着修复感情,胖子姚光辉是因为投资系刚刚三缺一,被拉到隔壁打麻将,估计不到后半夜回不来了,张然约了lily去看电影,大家为他精挑细选了一部恐怖片,美名其曰为他和lily进一步加深感情,创造条件。原先异常热闹的屋子此刻显得出奇地安静,只剩下陈默一个人在自己的床上,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一大堆书,慢慢地看着。
陈默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做会计的料,或者说,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会计,毕业之后,安安静静地上班,在报表,数字,表格之间,计算着别人和自己的一生。他一直对别人很坚决地说,自己的梦想,是当一名诗人,当一个能写出很多好看故事的作家。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陈默问着自己,他知道那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更多的时候,可能,更是说给自己听的。你要成为一个诗人,一个作家,而不是一个会计,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一句话平淡无奇的话,对自己和别人说多了,好像就有了一种魔力,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相信。
就在这时,陈默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陈默很是惊讶,抬头看着宿舍门,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敲门这个文明的举动,在214,几乎是不存在的。打开214宿舍大门的方式有踹门踢门顶门拱门,有抱摔而入的,有泼水敲门的,可以说是百花齐放,多姿多彩。甚至还有更绝的,借着214在一层的便利,夏天经常有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敲窗后越窗而入,然后开门而出,让睡在窗户边上的陈默深受其苦,只觉睡梦中,身边不时有黑影如同燕子李三一般,呼喝一声,高来高去,倏忽不见其踪。这样正正经经的敲门,可真是有日子没有见到了。
陈默心里纳闷,赶紧下床去开门一看,发现是自己的班主任,老詹。
老詹原先是z大的保卫科长,这是老詹第一次带班,因为陈默他们班是北京班,历来被学校认为不好管理,也是学校借鉴老詹的专业能力,不让陈默他们轻举妄动。老詹虽然保卫科长出身,却长了一副菩萨模样,对陈默他们,更是有着一副菩萨心肠,维护他们更是不遗余力。平时老詹的爱好就是打个兵乓球下个围棋之类的,没事时也到陈默他们宿舍转转,不过陈默他们的兵乓球和围棋,都远不是老詹的对手,让老詹很是引以为憾。
老詹看见是陈默来开门,一点头说道:“正好你在,我这儿正有事找你说呢。”
陈默心里一沉,不知道是谁又捅娄子了:是顾野和刘磊踢球时跟金融系的掐起来了?还是胖子和投资系的那帮坏小子打麻将被抓住了?可别是张然和lily出去看电影,和外边人打起来了?那小子脾气可不好——,陈默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詹笑眯眯慢条斯理地说道:“是这样,咱们学校呢,要举办一个艺术节,要求每个系都参加,而且要是节目出色呢,还可以参加北京大学生艺术节的汇演,其中有一个节目啊,是咱们校学生自导自演的一个小话剧,现在演员都从各个系找来了,导演呢,据说找的是中戏导演系的学生,很不错的,就是啊,还少一个编剧本的,听咱们同学说,你不是在文学这方面挺有才华的吗?我就向系里推荐了你。”
陈默万万没想到老詹是因为这个事情找他,很是意外地怔在了那里,老詹看着他,说道:“怎么样?没问题吧?”
陈默一时间清醒了过来,连忙说道:“谢谢您,詹老师,我没想到你还知道我这个事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道:“就怕写得不好,让您和系里失望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还有一个编剧,你们两个商量着来写,”老詹抬手看哪了看手表,接着说道:“过会儿,大概七点半吧,他们就在南平房那边的教室排练,我和他们说了,你直接过去就行。”
陈默笑着说道:“谢谢您,你到宿舍里坐会儿吧?”
“不了不了,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我这就回家了。记住啊,七点半。”老詹说完,拍拍陈默的肩膀,然后就转身走了。
陈默看着老詹的背影渐渐走远,然后慢慢关上门,紧接着就在门里,传来一声兴奋之极的大喊。
陈默按照老詹说的时间,来到了南平房教室。南平房教室一共八间,陈默一路找过来,找到了最后最大的那间,每次来到这里,他都感到一种隐隐的心痛般的窒息。
他和琥珀最后一次在南平房的教室里见面,然后分开,他就很少到这边来了。
琥珀是陈默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们会计三班的团支书,品学兼优的好同学。开学后不到一个月,就遭到了陈默如同快刀斩乱麻一般,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的表白,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琥珀居然答应了。
那应该是陈默和琥珀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的初恋,都是第一次试图去学会,去体会如何面对爱情,以什么样的方式,和生命中你选中的另一个人在一起。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太多第一次会遇到的问题,很快就让他们如痴如醉的甜蜜,变成了一种对彼此的失望和狂乱的怒火,直至,最后分手。
那对于陈默,是一次刻骨铭心地经历,就像你在生命中第一次懂得,你的全部世界,可以因为她的一个微笑而灿然开放,也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轰然倒塌。陈默在分手后,让自己彻底地钻进了书海,看书和写诗,成了他让自己走出心里那个废墟的唯一出路。现在,他重新回到这里,回到这间教室,却是因为和当初,完全不一样的理由。
陈默一进教室,就看见讲台上站着三四个人,一个瘦瘦的小个子,好像是导演,背对着陈默,正甩着一头用猴皮筋胡乱扎起的长发,在声嘶力竭地给讲台上的人说着戏。
“感情要爆发!爆发!你们太闷了,就是在念台词!”他唰啦唰啦地挥舞着手里的台本。
“你们的感情要投入!投入懂吗?”
“还有一个月就要上台了,我们做一个话剧,就是要让人笑让人哭,让人去思考!”
“还有,这是谁写的词?”他转过头,问着后边的人。
“我——我写的。”角落里,一个微弱而游移不定的声音,怯怯地说道。
一个瘦瘦高高,戴着大大近视镜的女孩,从最后一排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她穿着一条浅蓝色小碎花图案的半身长裙,上身是水洗白的纯棉牛仔衬衫,一件白色的修身外套,挂在她的椅背上。
陈默感觉女孩的肩膀,似乎有些在微微地发抖。
“你的这个情节戏剧性不够,没有高潮,就是,整个剧情都太平了。”长发导演转过身来,他有着一个如同法国影星德帕迪约一样,其大无比的鼻子,在充满危机感的声音里,似乎预言着一种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啊,可是我——,是按着中国古典戏剧的的结构写的,而且三幕的内容——”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地急急地说道。
“你们这么短的时间,写一部分幕剧不现实,而且台词量和表演都是要逐步磨合的,我们要的是少而精的东西,现代戏剧,要符合三一律,三一律你懂吗?”导演可能看到是个女孩,比较耐心地解释道。
女孩点点头,“是时间,地点,情节,都要一致的三一律吗?”她思索着小声回答道。
“对,所以,你看,你们有六个出场人物,你按照三一律的框架来写,务必要有语言的高潮和情节的高潮,ok?”导演继续对她说道。
“可是——,”女孩似乎还要想说什么,但是导演截住了她的话,“我知道你的本子中国古典文学水平不低,但是太文了,我想要——”导演思考着什么,点着头,不停地打着响指,然后突然一指她,说道:“要有像《温莎的风流娘们》和《驯悍记》那样的语言,对,我想要那种人物对话。”
“可是,那不是喜剧吗?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是一出悲剧啊。”女孩完全茫然地说道。
导演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无语了,这时,站在台上的一个女孩说道,“我也觉得台词有些文绉绉的,就怕有些台下的人会听不懂。”
台上的几个人也开始纷纷附和。
“这样,周星驰的《喜剧之王》看过吗?”导演看样子似乎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女孩很快地点点头,说道:“看过很多遍,不过——”女孩还没说完,导演就说道:“好,那你就按照那种无厘头的方式改写一下,尽量口语化一点。”
说完他不等女孩回答,他接着说道:“周末,你拿出新的本子,我们做一次排练,让演员先试着排练一下,看看大家的感受,再做修改。时间很紧了,就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说完,他注意到走进教室的陈默,问道:“同学,你是来排练的吗?”
陈默说道:“我是会计三班的,系里说是让我来参加演出?”
“你是什么角色?”导演看着手里的本子。
“哦,我不是演员,系里通知我,说是让我来一起编剧本。”
“太好了,你和她,”他一指那个女孩,说道:“一起赶一赶,把新的本子弄出来,周末我们就准备排练。”
“那不就是后天吗?”陈默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时导演很是潇洒地一甩自己的长发,然后很有艺术家气质地敲着自己的右边太阳穴,看着陈默和那个女孩一眼,慢慢说道:“那就看你这里,到底有没有这份天赋了。”
导演走了,临走时把剧本塞到了陈默的手里,演员也陆陆续续地走了,教室里,只剩下陈默和那个女孩。女孩默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桌子上她的本子,陈默慢慢走过去,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女孩低着头,没有说话,就是看着桌上自己的本子,陈默翻看着自己手里的剧本,发现剧本完全是手写的,字迹娟秀清丽,封面还画着两幅很中国古典风的人物,看样子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这是,突然有一朵如同小小的浪花一样的一颗眼泪,落到了封面上,瞬间就洇湿了一块人物的裙裾。陈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你好,我是会计系的陈默。”
女孩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没有抬头,然后低声地说道:“我是投资系的庄羽。
陈默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要我来,因为我觉得,你的本子——写得挺好的。”
庄羽抬起来头,很是无奈地冲陈默笑了一下。她是标准的鸭蛋脸,因为脸瘦,所以脸的弧线显得的十分突出,大大的近视眼镜架在脸上,显得和她的脸形很不相称,陈默注意到她眼镜的边框,是纤细的红色。
她又低下头,小声地嘟哝着说道:“什么破导演,上来连剧本都没好好看,就要推翻重来,什么破三一律,我才不会写呢!”她有些赌气地说道。
陈默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生气时小声说话的样子,很像那个不久以前,自己还在这间教室里,拥抱入怀的那个女孩,他的心,好像被一根针,微微刺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的,慢慢转成一种冰凉刺骨的痛,那种冰冷的痛感,一点一点地慢慢蔓延开来。直到全身,都如同没入冰水一般,他已经无从分辨,这是他心里的疼痛,还是这种疼痛,已经变成了身体上的感觉。
等陈默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庄羽正在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她小声地说道:“你,你的脸色很不好看,没事吧?”
陈默微笑了一下,自嘲地说道:“我?我没事,大概是第一次写剧本,又是第一次被催的这么急要交稿,被吓的。”说到最后,他的嘴型张得很大,故意说得很夸张。
庄羽被他的样子逗得破涕为笑,然后又很是发愁地说道:“你觉得,我们能把剧本修改成他要的那个样子吗?”
“不能。”陈默很干脆地回答道。
庄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办?”
“我们重写,按照周星驰的那种无厘头的路子写。”陈默很肯定地说道。
“《喜剧之王》?”
“对,《喜剧之王》。”陈默看着她大大的眼睛,用一种背水一战的口气说道。
“我们要反传统地写,可以把祝英台,写成一个拜金女,她其实是知道梁山伯家财万贯的。”陈默站在讲台上,来回地走来走去,正在展开他丰富的想象力。
“而马文才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小痞子,而梁山伯,则要写成一个浪荡公子。”庄羽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剧本上奋笔疾书。
“要有求婚的细节,求婚是重点。”陈默说着又点上一根烟。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根了。
“祝英台对梁山伯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家是富二代,在北京二环还有三套房,父母亲戚都在海外,还有一个哥哥叫梁天。’”陈默文思喷涌,似乎已经止不住了。
“要不要给他们一个定格的动作,像周星驰和张柏芝的在大树下的那样那个?”庄羽叼着钢笔的末端,若有所思地道。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陈默和庄羽两个人,如同火星撞地球一般地你一言我一语地编织着剧本,不时插入自己设想的故事情节和对话,互相否定着,有互相肯定着,谁也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庄羽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她看了一眼手表,才惊呼道:“都快十一点半了?我们宿舍楼要关门了,不行了,我得赶紧走了。”说完,她开始急急忙忙收拾手里的东西,统统装进自己的拼色双肩背书包,“明天,我们还在这里?剧本写得一大半了,估计明天赶赶我们来得及后天交稿。”她拿起外套,对着陈默说道。
陈默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明天你什么时候有空?”
“糟糕,想起来了,我明天一天都有课,不过这间教室拨给戏剧小组了,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庄羽匆匆背上书包。
“那行,我明天下午没课,我先改一下,明天吃过晚饭,我们还在这里,七点行吗?”
陈默跟着她也开始往门外走。
“行,那就七点。”庄羽把手里的稿子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