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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愿意聊聊你的脸吗?”温挽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
    元晦身形僵了一下,笑容倏然变淡直至消失不见,“你……怕吗?”他垂着眼睛低声问,长而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里的情绪。
    温挽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自己怕不怕,一时间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提起脚,慢慢走到他身旁蹲下,抬头望着他说:“我不怕呀,将军百战死,这是你的勋章不是吗?我喜欢的。”
    元晦没有看她,轻轻摇头道:“不是,不是战场上留下的,而是……”他深吸一口气,“而是大梁的人,我当时受重伤时睡时醒,他们划烂我脸的时候我刚好醒着,可惜眼睛被蒙,只隐约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
    温挽攀缚在他膝盖上的手蓦然收紧,是清醒着被伤到的吗?那得有多疼。
    “是谁?你查出来了么?”她语气森森地问。
    元晦终于扭头看向她,说:“没有。”
    “我要查,查到以后我要十倍百倍奉还!”
    元晦抚上她微红的眼,语气轻柔地问她:“你在心疼我吗?”问完这句话,他突然笑了,笑的很开心很开心。
    温挽也跟着笑了,她的容王不过是刚过二十的少年,他该多笑笑的。
    “我帮你治,好不好?”她轻声问。
    元晦笑着摇头,解释说:“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大梁不允许一个毁容的人坐上皇位,它得帮我保命。”
    “我们治好它,然后我日日帮你做假的疤。”既然他介意这疤,那我一定要帮他去掉,温挽想。
    “日日啊,”元晦在心里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字,他觉得自己被蛊惑了,日日的意思不就是她往后会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不会分开。想到这里,他连复仇都暂且忘了,被这口头的甜头一诱惑,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我准备准备,这几日就上门给你诊治,”温挽语气轻快地说,“现在,王爷先给我做个清蒸鱼当诊金吧。”
    “好。”
    厨房里有温母专门给她备下的鲈鱼,刺少无腥,肉白肥美,是温挽最喜欢吃的鱼。小时候温母刮鱼鳞的时候,温挽喜欢守在旁边看,唰唰的声音一响她就开始流口水。
    如今为她刮鱼鳞的人换成了容王,他手中的刀从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刀畏生变成了不足一寸的刮鳞小刀。
    心动啊。
    一片鱼鳞跳出来粘在了元晦手臂上,温挽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他说:“王爷擦擦吧。”
    **********
    窗外夜色深沉,元晦皱紧的眉头在睡梦中也没松开。
    这回梦里的无定河畔不再有濒死的哀嚎,而是一片死寂;元晦也再没有无力地挥舞长刀,而是站在没过脚踝的腥臭发黑的血水里,盯着脚边烂得只剩下半张脸的头颅;头颅的躯体在不远处扔着,与一堆手手脚脚混在一起。
    天是昏暗的,啄食腐肉的秃鹫无声盘旋,元晦赶走一只又来一只……渐渐的,元晦累了,累得瘫坐在地,大声喘息。
    他醒来,粗喘的声音在灰暗空荡的房间里回响,鼻端仿佛还充斥着尸体腐烂的腥臭,熏得他几欲干呕。有那么一瞬,他怀疑自己还在噩梦里没有醒来。
    元晦伸手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方帕子放在鼻端细嗅,帕子上清苦的香气瞬间将梦里溢出来的阴冷鬼魅涤荡干净,这是那四万玉凉铁骑葬身关北后他渡过的第一个还算平和的夜。
    剩下的小半个夜元晦不愿再睡,起身燃灯,拖过桌子上的宣纸,用狼毫笔舔满墨水,提笔写下“入骨”二字,落款赫然是既白两个大字。
    自那日后,两人迟迟没有见面。
    为着春祭一事,元晦两次被叫进大理寺问话,两回都是在顾是非那里吃了几杯茶就回来了。因着查不到黑衣人的踪迹,祭台倒塌也一并算在黑衣人头上,整个行刺如春雨入江一般无踪无迹。至于元晦的挺身而出,则被仁敬帝以一句“还有个做大哥的样子”一笔带过。
    一晃春光更盛,温府的西府海棠已经开得花团锦簇。
    温母拿了把小剪刀在院子里修剪枝条,温挽搬了把摇椅半躺着晒太阳,对面书房的窗户开着,温不韫背着小手在给温父背书。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莫……”
    温挽闭着眼睛,闲闲接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挽挽!”温父声音有些严厉。
    温不韫偷偷觑了他一眼,继续背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温挽把脑袋转向书房,朝父亲讨好一笑,再不敢接话了。
    “你呀,就是闲的。”温母揪起一朵快开败的海棠花,利落剪下,“大婚在即,也不说做点女红,成天跑来跑去的瞎玩。”
    “哪里就大婚在即了嘛,”温挽瞥了眼倚着廊柱发呆的凌霜,说,“容王殿下怕是把提亲这件事给抛到脑后去了。”
    凌霜回神,想了想说:“提亲用的白头雁还没备好,王爷没忘。”
    温挽笑笑说:“你们王爷做事可真够慢的。”
    温母嗔她一眼,糟心地吐槽道:“你就这么恨嫁?”
    这话一出,书房的两人也抬眼看了过来。
    温挽赶紧起身,解释道:“我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王爷掏了半个王府做聘礼,准备时间自然要久一些的。”凌霜没管温母说什么,自顾给温挽解释说。
    “哇,半个王府!”温不韫转身趴在窗户上,隔着窗户眼巴巴地望着凌霜,求证道,“凌霜姐姐,王爷真的要拿半个王府来提亲呀。”
    温父把书拍在桌上,冷哼了一声说:“他容王府连宫里惯常的份例都没有,更别说田地铺子,穷得连下人都养不起几个,他能拿出什么值钱的来。”
    “有的,”凌霜倔强辩解道,却又不细说。
    “有什么有。”温父怼她。
    温挽不敢说前阵子她才刚差人把从钱邕那里诓来的六十万两银子分了一半送去王府,怕温父更不高兴。
    正在说话间,李叔领着两个人进来了。
    “小姐,这位小公子说是你朋友。”李叔侧身让人走上前来。
    摇风掀开斗篷,“挽姐,我回来了。”
    温挽倏然起身,抬头向摇风身后望去,问他:“人是盛泽带回来的?”
    温父听见“盛泽”二字,也赶紧从书房出来。
    摇风点头。
    只见那人走上前,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瘦到脱相的脸。来人约莫四十出头,胡子拉碴,面色晦暗,但看手却不像是穷苦出身。
    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挑了温父抱手便跪,涩声道:“小人乃盛泽县衙的主簿卢泛舟,有天大的冤屈要请大人做主。”
    第21章 盛泽
    温父赶忙俯身将人搀起来,说:“盛泽之事我略有耳闻,卢主簿随我去书房慢慢说。”说完,他转身吩咐温母道,“劳烦夫人去准备点吃食。”
    温母应下,带着温不韫下去了。
    “凌霜、李叔,帮我盯着点,方圆五丈之内,不要让生人靠近。”温挽肃声嘱咐那二人,随后示意摇风跟她进书房去。
    进了书房,温父坐上首,将卢泛舟安置在自己旁边。温挽则拉着摇风随意挑了个凳子坐下,向父亲介绍说:“摇风跟我一同在珞珈山长大,身手了得,女儿很信任他。”
    “摇公子。”温父点头问好。
    摇风起身回礼。
    温挽拎起茶壶给摇风和卢主簿各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日前我让阿摇代我去了趟盛泽,目的是探查下水患情况,若有隐情,顺便带知情人回来。”
    “有劳摇公子了。”温父说。
    “阿摇先说吧。”温挽将茶盏放在他面前。
    摇风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开口道:“盛泽已成鬼城。”
    此言一出,温父与温挽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卢主簿将话头接过来,条理清晰地说:“沅江半夜决堤,江水倒灌进县城,不到片刻便已没了屋顶。几万人在睡梦中就成了孤魂野鬼,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全部聚到了天境山脚下。”
    说到气愤处,他双眼猩红,狠狠砸了下桌子,“州府不急着救人,反而急着封锁消息,将灾民全部圈在天境山,不准灾民随意走动,敢走就直接杀人。灾民没饭吃,县令大人去州府讨粮,打开州储粮食的常平仓一看,里头半粒粮食都没有。县令大人找知州杨乾元要说法,反被关进大牢,不久便传出了死讯。”
    “后来呢?天境山脚下的灾民如何?”温挽压着怒火问。
    “死了没人收尸,伤患无医可救,活人没饱饭可吃,”说道这里,不光卢主簿声音哽咽,连一向冷情的摇风都眼泛泪光。
    卢泛舟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刚开始每天放半碗稀粥,活活饿死了几百号人,后来改成一天两顿,粥也变浓稠了些,但粥中掺了石子沙土,只勉强饿不死人罢了。”
    温父从刚才开始便在强压怒气,额上青筋暴跳,太平地界为何还会有这种闻所未闻之恶事!大梁果真是烂到了骨子里,偏偏这把臭骨头上还有一众付骨之蛆在敲髓吸血。据他所知,甘州知州杨乾元是杨家旁支里还算出息的一个,早些年以才名被举荐入仕。甘州地处江南富庶地,是个粮仓,在他的治下常平仓居然还能是空的,简直丧心病狂。
    “县城呢?”温挽垂着眼睛问。
    “县城的水倒是退了,但腐尸遍地。官府怕滋生瘟疫,不让活着的人进去收尸。”
    盛泽的惨状温挽早有预料,但想不到他们竟能狠绝至此。
    她起身踱步,在书房内来回走了数圈后,盯着卢泛舟的眼睛,冷静问他:“你可能保证上述所言句句属实?”
    卢泛舟指天发誓,“如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事到如今,必须行雷霆手段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治灾民。想到这里,她踱步至温父跟前,双膝跪地,低声说:“父亲,女儿曾杀一人。”
    **********
    书房议事的几人直到入夜才出来,凌霜等到他们都歇下了,才飞身去往王府。
    她径直来到容王寝室,敲了敲门,隔着门板道:“爷,温姑娘要为盛泽翻案。”她知道,王爷多半是醒着的。
    果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细说。”
    “是。”凌霜跟着走了进去。
    元晦点着烛火,将其端至桌前,自己挨着烛火坐下,问凌霜:“她无凭无据,为何突然想到要为盛泽翻案。”
    “回爷,”凌霜站在他跟前,低着头说,“温姑娘早些时候派人去了盛泽,今日带回来一人,似乎是盛泽县主簿,听主簿的意思盛泽如今与炼狱无异。城中横尸遍地,城外天境山下,灾民衣不蔽体,三餐无继。”
    元晦一拳砸在桌上,奇道:“杨乾元死了?”
    凌霜摇头。
    他压下怒气,问:“她打算怎么为盛泽翻案?”
    “温小姐打算先以柴稷之死开局,后切入盛泽。”凌霜简短说道。
    “好一个以身入局,”元晦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他语含无奈地问凌霜,“你说她为什么就不能看顾着自己一点呢?”诱柴稷动手是一次,春祭上主动入水也是一次,如今还打算借自己为引子给盛泽翻案,真是狠呐。
    凌霜不解,“爷,温小姐为何不直接让盛泽来的主簿去报案?”
    “她那是怕主薄报案没有用,你想想京兆尹、刑部、大理寺哪里没有杨家的人,一纸诉状可能还没送到杨长吉手上,就被底下人拦住了,然后再来个杀人灭口。”
    “她插进去,这案子就能立?”凌霜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着实没看清楚温挽绕这个大圈子究竟想干什么。
    “怎么不能,”元晦恨恨地说,“老百姓最喜欢看的民杀官戏码,随便露点口风出去,必然掀起风浪。等人人都翘首以盼后续的时候,再引入祝小兰之死,掀开盛泽水患,最后祭出主簿这个大招,盛泽案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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