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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到那间废弃了的驿站旁时,陆离正巧看见初见从忘川那里走过来。
    此刻初见已经洗干净了脸,露出了清秀的五官和白皙的肌肤。鸡窝似的头发也在洗干净后扎成长长的辫子,加上那一身花瓣一样的鹅黄色襦裙,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俏丽的少女就是之前肮里肮脏的小乞丐。
    她怀中抱着一个用一片大翠叶子包裹着的东西,随着她的走动,叶片上滚落下滴滴晶莹的水珠来。
    或许是怕在水边湿了裙角,初见将裙角打了个结,赤着一双脚一蹦一跳地往回走着。她自小一人长大,没人教她那些烦冗的礼数,见到她陆离后,她也没想要将裙子放下来,反而更加开心地迎上来。
    “陆离,你怎地去了这么久?”她扬着笑意跑到他跟前,男子挺拔高瘦,初见只得扬起头来对他说话,她将怀中那叶子送到他鼻尖下,问,“你饿了吗?我摘了好些果子,好甜,你吃点好不好?”
    翠绿叶子里盛着满满的山果,是鲜红欲滴的树莓,夹带着透明的水珠,清香诱人。
    然而陆离却没有看树莓,而是转目看向初见。
    这个历尽挫折的少女,此刻正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眼角弯弯,不含半点忧愁。
    陆离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片刻前,他还看着这双眼睛的主人经历悲苦,那记忆中深深笼罩的哀愁,使他这个闯入者都差点走不出来。
    “嗯?你是在发呆么?”初见看陆离出神,好奇地伸手五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白衫男子顿感失态,他又恢复了那面具似的笑容,拈了一颗柔软的树莓放进嘴里,冰凉的触感在嘴巴里流淌着,带着春之末尾的清甜味道。
    “不知姑娘是否听说过一个传说,但凡在深山中看见独自采摘树莓的美貌少女,万万不可接近,更是不能吃她们手中的树莓。”
    初见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那些少女很有可能是山鬼幻化而来的,一旦吃下了她们的树莓,便会失去理智,跟着她们走入深山中……再出来时,已是沧海桑田,当初相识的人,早已化为尘土了。”
    少女依旧是笑嘻嘻的,“好有趣的传说,你从哪里知道的?”
    “从一个你也认识的故人那里。”
    “什么?!”初见吃了一惊,继而反应过来,她一把拉住陆离的袖子,“你是不是讨回了我的记忆了?!”
    这一次陆离没有抽走袖子,他不动声色地将初见手里的树莓全全接过来——他对世间的食物不大上心,却反常地喜欢这树莓的味道,或许是因为采摘它的人拥有一颗无垢之心,使得树莓竟全全保留下了春天的奇妙味道。
    他曾记得杉灵说过,吃带有春天味道的食物,能安定烦躁的人心。
    “不算讨回来,不过那家酒肆的老板娘说了,明天我带着你一起去见她,她便答应将你的记忆还回来。”
    “如此简单?我之前可是见她好多次了,她都不理会我的。”
    “我带你去便不一样了。”十分自信的回答。
    “哇!陆离你真是个大好人!”作势要拥上来。
    “初见姑娘,男女授受不亲!”陆离已然变了脸色。
    …………
    ——最终,初见都不知道那个陆离所说的“故人”是谁。
    那个知晓许多奇闻诡事的男人,有着温文的眉眼和明朗的笑容,他总是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任何一个人说话,让人觉得他的话语总是真假难辨。
    只不过他的确做着一些真真假假的勾当。
    倘若初见知晓些国事,定然能知道她拼死不想忘记的人是谁。他身份神秘,受到皇族贵胄的信赖,亦是平民百姓眼中不可高攀的地仙,甚至当今皇上最疼爱的栖霞公主,都对他芳心暗许。
    他复姓申屠,申屠伯远,乃当朝国师,他指间的水晶算筹,便是半个帝王圣旨。
    陆离记得,第一次见着申屠伯远的地方,是那金碧辉煌的皇宫禁城。
    他背着半旧的褡裢袋,就像先前多次赶路那样,旁若无人地穿过重重守卫森严的皇宫,宫内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卫竟像见不到他似的与他擦肩而过。
    最终他来到一角水榭前。
    水榭建在一汪巨大的湖泊上,里头仅端坐一人——那是个身披华丽白氅的年轻人,平凡的眉眼,却有着优雅的气质。陆离才一掀开紫水晶珠帘,他便停下了手中的笔,对着这个能在皇宫中出入自由的神秘人报以一笑,“阁下陆离?”
    那双眼睛,不含丝毫惊讶,平淡得不似世人,更像是顿悟飞升后的仙君,带着一股子看透一切的疏离味道。
    “正是。”这是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世人认出了陆离的身份。
    对方扬了扬手中的纸,上面留有陆离行云流水般的字迹,“阁下真是守时,”尔后他伸手朝向小几前的位置,“请坐。”
    水榭四周没有一个侍卫和随侍的宫女,想来这位国师大人是个喜欢清静的人。
    黑漆小几上燃着一炉香,旁边随意摆放着几根算筹,另有一壶在炭炉上温着的清茶,清茶旁摆着一玉碟鲜红的树莓。
    树莓是春夏才有的山果,而帘子外的景致,偏偏是大雪纷飞的寒冬——奢靡的皇家总是喜欢用这样无聊的方式来区别普通世人。
    申屠伯远微微起身,为陆离斟上一杯茶水。
    捧着温暖的茶盏,陆离对他话语直接,“可想好了?其实你不必回去,你若让事情顺其发展,你们之间的宿命便会彻底。她会死,但对于你,死的不过也就是个陌生人罢了。”
    申屠伯远亦是直截了当地回答,“可是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不救她,她便不是。”
    年轻人拿起水晶算筹,在手中细细把玩着,他没有答话,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阁下可知窥探天机的痛苦?”
    陆离笑了笑,“我本就按照天机去行事的。”
    “那么你?可否悖逆过天道?”
    陆离神色一凛。
    见陆离不愿说话,申屠伯远又道,“如果没有悖逆天道,想是阁下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其实在下曾经想过,既然怎样都悖逆不了天道,那么便去顺应好了,起码不会伤心又伤身。她既然注定是在下的娘子,那么便注定了,在下会喜欢上她……即便她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国师一卦天机,占卜之事从来没有出过半分差错,因此皇家才将他奉为上宾,金丝雀一样将他困于这皇宫深处。他是无缘姻缘的人,只因他早就卜出自己的红线十年前便断去了,他本以为自己就此孤苦一生,却突然变了心思,将陆离召唤而来——或许,他能求人帮忙,回到十年前红线断去的时候,将一切都接起来。
    他要以如此尊贵的一个身份,去换浮生中一个他尚且不知姓名模样的人的性命。
    只因为,那人是他的娘子。
    陆离淡淡道,“你从未见过她,更不要提什么爱,只为了一个娘子的称呼,这般做太不值得。”
    “你让我回到十年前,不就见到她了?”年轻人又是一笑,“我知道,阁下这帮人中,具是身怀神异的人,但这时间之术,只有阁下能够办到。”说着他突然起身,继而朝陆离行了一个大礼,“伯远在此恳请阁下,让我们,夫妻团聚。”
    一阵冷风吹来,将陆离的长发吹得丝丝飞扬,他扭头看向水榭外冻得结实的平湖,道,“世人,你可知道,你与她命程相依相克,你们有夫妻之缘,却没有携手之福。你不回去,她死。你救了她,你必死。”
    申屠伯远抬起头来,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她死时,应该才区区八岁吧?八岁的孩子,死时应该会很害怕的……”
    陆离终是有些许动容,“你这又是何苦。”
    申屠伯远看了一眼那玉盘中的树莓,缓缓道,“阁下可知山鬼的传说?山鬼以树莓诱惑世人,伴其千年时光,再放他们回去时,世人往往是因为接受不了世事变迁或死或疯……很多时候,世人都是依靠着美好记忆努力活下来的。在下一生为他人占卜,一生都是为他人窥探天机,只看得他们疯笑,自己却始终徘徊于浮生之外……”顿了顿,他郑重道,“在下不想变成一个没有任何可忆的人……”
    他无父无母,唯一的寄托便是他那早已死去十年的娘子。
    陆离记得,那是一年前的寒冬,申屠伯远召唤他而来,要求回到过去——因此十年之前的寒冬里,在一个空旷的北方城池中,一个身着雪白大氅的男子与一个小乞丐在那挂满红灯笼的长街上相遇。
    他们的初见,那样平凡,又那样奇妙。
    ——这位大人,你的钱袋掉了!
    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辰一样,她穿的单薄,脏乎乎的小手捧着自己精致的钱袋,仰着一张小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哦?既然掉了,便不是我的东西了,送你吧。
    他们的宿命在刹那间扭转。
    为了能有一份可供回忆的记忆:他为了她的生,毅然选择了死。
    第八章 草偶人
    次日,陆离领着初见来到了那家无名酒肆。
    酒肆依旧默默立于一片荒草中,好似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一般。室内陈设如常,酒客稀稀拉拉地落座于几个角落里,听不见他们说话碰杯的声音,整个酒肆安静异常,唯有老板娘站在老柜台后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
    待陆离二人走进来后,老板娘像是早就预知了,她抬眸看了看一身干净衣裙的初见,勾起嘴角来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我就是知道有的人来这人世里准没学到什么好东西,坑蒙拐骗哄女人的手段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她的语气一直都是娇滴滴的,因此这番话虽是刻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有一种女子特有的柔媚感觉。
    初见躲在陆离身后,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你看,我说了,这老板娘一见我就没个好脸色!”
    “无妨,先寻个地方坐吧。”陆离哪里不知道她口中的“有的人”是谁,但他却不做理会,领着初见寻了个干净的桌椅坐下来,尔后眼眸一抬,看向还在一旁撇嘴的老板娘,他眯起眼睛,温暖地笑起来。
    “……”平素八面玲珑的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竟在刹那间消了气,她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走进后边的厨房中,端出几瓶用黑釉小坛封着的酒来,走向酒肆中那几位客人。
    自老板娘端出那酒之后,初见瞬时变了脸色,她深吸一口气,惊奇道,“好香啊!”
    “那是春风露。”坐于对面的男子解释道,“这酒十分难酿,除了昆仑山的琼台女仙擅酿此酒外,就属她最拿手了。”
    初见好奇,“这酒是拿什么酿的?竟只有神仙才能酿得?”
    “以春天为酿——将春天锁于坛中发酵,四百年后便会酿为酒水。这酒最适于冬日大雪之时饮用,因为喝了它,能叫人看见春天。”说罢陆离压低声音,神秘道,“姑娘若好奇,可叫老板娘上一盅尝尝。”
    初见立即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这酒来处这样神奇,肯定要价不菲!再说现在只是初夏,要看春天,门外的景色还是能勉强看看的……”就在此刻,老板娘已经同几位客人说了些什么,几位似乎都是老客人了,接过她奉上的那一小坛春风露,便罢了这酒桌,笑呵呵地离去了。最先走出门的是一个裹着一件破烂风帽的老人,那老人满脸皱纹,胡子花白,他将春风露塞进包袱中,拄着双拐朝那门口挪去,在他踩出门槛的时候,正是撞上初见扭头看去——初见看见,门口的景色犹如一面被石子打碎的平静湖面,方才明明是杂草丛生的景象,在老人出去的刹那间,陡然波纹一闪,变为了黄沙漫漫的大漠!
    一阵灼热的风夹带着细沙吹来,正巧吹在初见脸上,她低呼一声,眨了一个眼,再去看时,老人已经走出酒肆,而外头的景象,依旧是忘川河畔的初夏,哪里有什么无际的沙海?!
    可是……初见摸了一把自己的衣襟,竟从上面摘下几粒细沙来。
    尔后不待她反应过来,又有几位客人离去,随着他们走出门,外头的景色犹如走马灯一样,转换了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池,积水的幽涧,平静的海边……最后一位酒客踏出的刹那,甚至景色流转到了白云漂浮的九天之上,四周空旷无物,唯有不远处的太阳,离得无比之近,仿佛一伸手便可够着。那客人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他先是吹了一记口哨,尔后就见一只白鹤自西方飞来。那客人看模样是个方巾布衣的普通书生,他扫了一眼酒肆内,看到独独留下的陆离二人,他报以一笑,抱拳告辞,然后才提着春风露,坐上那只白鹤的脊背,飘然而去……
    初见看得目瞪口呆。
    前几次她急着来酒肆里要回自己的记忆,没有注意到其他,因此她虽然知道这酒肆古怪,但万万没想到,这酒肆竟如此神异!
    “小姑娘,”突然间,一双柔柔的手攀上初见的肩膀,继而一个带笑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来,“那些景色美吗?进了这酒肆后,再跟着那些客人走出去,便可以到达那些世人无法到达的秘境里去哦……”
    初见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见老板娘捂嘴笑得欢畅,她又看了看陆离,他依旧是那副不问世事的淡漠表情,对老板娘的恶作剧视而不见。
    初见恍然大悟,“陆离你……你认识她对不对?你们到底是谁?!”
    陆离抬起头来,“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要回记忆。”说着他从褡裢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草偶人来。那偶人是他昨晚折下枯草编的,巴掌大小,他将偶人交到老板娘手里,道,“四娘,劳烦你了。”
    老板娘瞥了一眼那偶人,“做得倒是精细。”之后她绕到老柜台后,先是捏了笔在草偶人的心脏位置书了四个字:申屠伯远。再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将血抹在人偶上,最后带着偶人朝初见走去,“伸出手来。”
    初见死死背着手,“这是什么东西?!还抹血的!”
    “它可是唯一能带你找回记忆的人呐,你可要好好对它。”老板娘不由分说地将偶人硬是塞进初见的手里。
    那偶人一触碰到她的手掌,她便感觉神志被什么东西蓦然一抽,双目一滞,整个人瘫软下去,陆离适时接住了她,与她一同坐于地上。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口中快速默念着什么——嗡的一声,陆离双腕上的银环发出低鸣,随即泛过数道银光,陆离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颤,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他和所有同僚一样被限制住了自身大半力量,那银环控制着所有人的行动——他们对世人任何一个伤害的举动,都会被银环以数倍的痛苦施加回自己身上。
    而闯入世人记忆中,企图翻寻拼凑他们的记忆,也是一种伤害。
    “你若撑不下去便尽快放手知道吗?”老板娘担心地看了陆离一眼,再无多言,她走到酒肆门口,施了一个法诀,整个酒肆瞬时暗了下去——从此刻开始,再不会有酒客能看到这家酒肆。
    初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奇妙的空间里。
    这里没有边距,没有上顶亦没有下限,她踩在虚空中,却如在平地。四周飘飞着无数不停变幻着光线的碎片,仔细看去时,那碎片似乎是……是一段不停重复着的场景?
    ——那个名为申屠伯远的偶人,带着曾经的记忆,牵着初见,走入她脑海中那片混沌的记忆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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