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边挤着个蓝花包袱,里面装着十几个煮鸡蛋。
财爷背上卢茸往村口走,一群小孩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一路跟了老远。
走到昨天遇到大黑狗的地方,卢茸忍不住两手扶住背篼,探出头在财爷耳边小声提醒。
“爷爷,这里有大狗狗的哦。”
这还是他从昨晚到现在第二次说话,财爷愣了下,笑眯眯道:“不怕,爷爷不怕大狗狗。”
话虽如此,卢茸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四处望,幸好没有再看到那条大黑狗。
迎面走来一个人,和财爷寒暄了几句,知道他要下山后赶紧阻止,说前方垭口那段公路塌方,道班的车过不了,人也就下不了山。
等那人离开,财爷侧头问卢茸:“茸茸,下不了山怎么办?”
见卢茸不做声,他又道:“爷爷背你去看看。”
卢茸被背着从乡道上了公路,没走一阵子,就看到前面路段整个塌陷,断了很长一截,显然无法通过。
财爷远远站着问卢茸:“我们过不去了,晚几天找爸妈行不行?”
卢茸嗫嚅着想说自己没有爸妈,财爷又问:“等路通了我们再下山,先和爷爷住几□□不行?”
财爷等了几秒后,听到背后小声嗯了声。
“真是个乖乖。”他笑了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财爷有句没句地逗卢茸说话。卢茸搂着他脖子,从开始只蹦出单个的词,到后面话越来越多。
“我怕老师不给我小红花了。”他声音仍然很小,细声细气的。
“什么?”财爷有些没听清。
“我今天又没上学,老师会骂我。”卢茸想到这就有些害怕。
财爷笑道:“不怕,等你回家后,老师肯定不会骂你。”
卢茸纠结了下,终于还是说:“可是我没有家,王图不准我回去。”
“王图是谁?”
“是我哥哥。”
“那你爸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王图说他们在天上,我有白叔叔。”
卢茸被王图带着在那别墅长大,没见过什么外人,但有几次半夜醒来,发现床边坐着一个高大的叔叔,俯身看着他。
他每隔段时间就会被噩梦困住,在里面走不出来。不过他一点都不慌,因为梦里总会出现那个叔叔,牵着他往前走。
走着走着,梦就醒了。
他曾经在睁开眼的第一瞬间,无限依恋地喊床边坐着的人:“爸爸。”
那人沉默一阵后,说:“茸茸,我不是爸爸,我是白叔叔。王图是我派来照顾你的人,他会守着你长大,我也会经常来看你。”
可白叔叔其实很少来,所以卢茸在梦中时害怕又开心,因为梦醒来就可以看到白叔叔。
他有些难过地想,白叔叔也许不知道他到了这儿,下次做梦时,他去别墅里找不到自己了可怎么办?
财爷沉默了会儿,停下脚步问:“茸茸,高成刚是在哪儿发现你的?就是带你来那个人,是在哪儿把你带走的?”
“街上。”
“那你知道那地方叫啥名吗?”
“大街。”
财爷又问:“那高成刚带走你之前,你在哪儿?”
“我在垃圾桶里。”
卢茸用手抠着背篼沿,比想到白叔叔时更难过。
他不想爷爷继续问,觉得想哭,还好爷爷果然没有问了。
路旁的雪地里出现只灰兔子,扑棱着耳朵,傻呆呆地立着。
卢茸噙着泪花看那兔子,看它一跳一跳地跑远,好像又忘记了难过。
“那是兔兔。”他忍不住要给爷爷讲解,声音里还带着奶声奶气的哭腔。
“兔兔哇,茸茸好厉害,认得出兔兔。”
卢茸说:“兔兔爱吃胡萝卜和白菜,眼睛红红的。”
财爷放下背篼,将他抱了出来,端详着小孩的红眼眶,用手一下下轻拍着后背,说:“兔兔眼睛红红的,不光吃胡萝卜和白菜,也爱吃鸡蛋。”
当财爷背着卢茸回村时,那些小孩又兴奋地围了上来,众星拱月般将他们往回送。
财爷一路上也和那些询问的大人解释:“路塌了,道班的车下不去山呢。”
那些大人就笑道:“财叔你反正一个人,正好让这个娃娃多陪你几天。”
财爷到了村委会,给小铁炉生火,让卢茸坐在旁边,自己拍了拍长桌上蒙着红布的话筒头,“喂,喂喂,喂。”
卢茸听到外面也传来遥远的回音:“喂,喂喂,喂……”
“啊,那个啊,我说个通知啊。垭口公路塌方,石头把路堵死了,道班的车过不去,这两天都别下山。还有啊,咱们村居然也出了买娃娃的事情,晚上7点,每家每户出个人来村委会开大会……”
卢茸边听边伸出手烤火,从敞开的大门口看到外面有几团绒球滚过。
是他昨天看到的那几只小黄狗。
他矜持地起身走到门旁,手牵着桌旁财爷的衣角,假装不在意地往外看。
那只大黄狗转头,他就赶紧缩回来,等上十几秒后,又偷偷去看那几只小狗。
“……谁要有高成刚的消息瞒住不说,就关到仓库去,路通了就送派出所!”
财爷突然语气严厉地提高音量,高树上架着的大喇叭也跟着提高音量,那几只小狗吓得一哆嗦,慌慌张张地往大狗身旁跑。
卢茸看得目不转睛。
在大喇叭里说完话,财爷锁上村委会的门,背起卢茸走到村口的小卖部。
“李正,给我拿两双小男娃的袜子,越厚越好。”
“背上这个娃娃穿吗?那莫得他这么小的,他这么小的只有女娃的。”
“那就拿女娃的嘛,反正穿在鞋子里头,儿童牙刷也要一把。”
晚上洗过脚后,卢茸就换上了一双粉红色的袜子,上面还有黄色的小花。
看了一阵黑白电视机里的动画片,上床睡觉时因为不太困,他不像昨晚那样很快睡着,开始想王图。
想了一会儿,便缩在被子里默默掉眼泪,湿漉漉的脸蛋往枕头上蹭。
一双手突然隔着被子轻轻拍他,卢茸听到爷爷的声音:“乖娃,好好睡,等路修好就下山。”
温暖粗糙的大手一下下轻落在身上,带着使人平静的安全感。卢茸渐渐收住眼泪,迷蒙地泛起了困意。
“要摸耳朵。”他口齿不清地说自己的入睡规矩。
财爷开始轻轻摸他的小耳朵。
“下面一点,还要抓背背。”他轻声哼哼。
财爷又隔着他的秋衣抓背。
卢茸将大拇指伸到嘴里吮,被财爷取了出来,他继续保持吮吸的动作,嘴一动一动吮着空气,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卢茸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睡觉,但有意识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条空旷的街道,两边商铺都关着门,积雪在月光下透出阴冷的白。
周围一片静谧,没有人也没有声音,远处的黑暗里有影影绰绰的房屋轮廓,森冷沉默。
他没有惊慌呼叫和哭闹,只低头看自己。在看清身上是那套入睡时穿的秋衣秋裤时,明白这是又做梦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几次在睡梦里到了陌生的地方。他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行,总找不着出去的路,也遇不到一个人。
他走不了一会儿就会着急,开始小声哭,最后大声喊图哥哥。
不过白叔叔总会在梦里适时出现,牵着他往正确的方向走,给他说不要怕,只要找着光亮,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可今天的梦里却没有白叔叔,只有他自己,心里便有些慌张。
他站在原地等了会儿,觉得身上很冷,两只脚也在冰凉的地面上蜷了起来。
无声无息地,卢茸从街道上消失,开始站立的地方多了一只小鹿。
小鹿也就小狗那么大,纯白的皮毛,纤细的四蹄,水润的圆眼睛,头顶还有两个银色的小凸起。
——小小的一截,还没有指节长,那是刚刚冒出头的两只稚嫩的小角。
小鹿机敏地扑簌着耳朵,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奔跑,四蹄发出很轻的哒哒声,在雪面上落下一串长长的小梅花。
……
月光透过窗棂,给室内撒上一层清冷的白。
墙边床上有两卷被子,财爷和卢茸各自都沉沉睡着。
卢茸黑密的睫毛开始颤动,眼睛慢慢睁开。他转动头打量四周,听着爷爷的鼾声,确定自己独自一人从梦里走了出来,心里很激动,也很兴奋。
只可惜不能告诉白叔叔和王图,他终于自个儿找到了那团光,然后冲出来了。
夜很静,窗外有落雪的窸窣声,卢茸满足地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接下来,财爷每天都背着卢茸去看一次塌方的地方,告诉他不要着急,雪停后就会有人修路,那时候再下山。
卢茸很乖地点头,说我不着急。
他之前会担心老师生气,现在已经麻木了。
何况现在多好玩啊,不用每天去幼儿园,早上财爷将他从被子里捉起来,喂两个荷包蛋后接着睡。
等他睡醒,财爷会背着他去村委会,一路上停停走走,和那些遇到的大人们聊天。
大人们会给他怀里塞上又香又甜的烤红薯,或者一把酥脆的炒花生。
财爷捉了只小黄狗回家,让他取名。他按捺着狂喜想了很久,给小黄狗郑重地取了个名,叫做小狗。
一群大人围坐在村委会房子里读文件时,他就追着小狗在院子里跑圈圈。
断断续续地,财爷在村头小卖部里又买了很多东西。
卢茸多了一套棉袄,秋衣秋裤,还有自己的小毛巾、小木盆。
他穿上咖啡色的灯芯绒棉袄棉裤,圆滚滚的,戴上本地孩子那种包住耳朵的棉帽,抱上小狗,跟着来接他的蛋娃他们一起去种乌头,割牛草。
冬天到处都没有绿草,只有一种叫牛耙菌的草还茂盛生长着,在雪地里顶着一簇簇的绿,浅浅地冒着。
卢茸抱着小狗站在地边,看蛋哥他们拨开积雪割草。
心里想,这个草看上去好好吃,可不敢变成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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