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要落山了,这几个时辰将她脸上的最后一丝情绪剥走,唇抿成一条线从石头上下来,脊背笔挺,不紧不慢的下山。
路过林家她硬生生忍住了想去看一眼他在不在家的冲动,不赴约兴许只是为了不伤及她一个女子的脸面,她倒是还得同他道声谢。
她快步走过能看到林家院子的这断路,他站在院中或是在屋里读书练字与她来说都比针扎还要痛,也更加证明她不过一厢情愿而已。
刚回家,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甄大照例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抽旱烟,王氏脸上是遮不住的欢天喜地,范朗上回差点挨了姐姐的打,今儿还是不死心的来了,见她身边空无一人笑容得意又饱含讽刺,与甄妙的视线碰上还故意朝桌上的那一包银子努了努嘴。
甄娟皱着眉迎上来拉住她的胳膊,训斥质问的声音里带着急切担心和害怕:“你去哪儿了?我看你久不回来就去林家找林婶子问了一声,她说那人早上去镇上还没回来。小妹,这可怎么好?”
甄妙泛白的脸浮现出淡然的笑,声音沉稳又随意:“姐姐别担心。”
王氏迫不及待想将银子收入囊中,放在腿上的手因为激动而汗津津的,在裙摆上擦了擦才好些,声音里难掩赌赢的得意:“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没本事就不能怪我插手。我呢,对我这二女婿满意的很,今儿把亲事说定了,明儿他就请人把该操办的事操办起来,也别往镇上跑了,安心等着做新娘子罢。”
天幕阴沉,好像从早上就给了甄妙结果,她的反抗与希望如天上的太阳一般单薄,几乎无任何可能。
她轻笑一声:“可想好了?娶我可不容易,兴许明儿你就得缺胳膊断腿。”
王氏被她的话噎得心肝肺直抽抽,推了一把沉默不语的甄大:“你还不管管你女儿?胡说八道什么?多好的亲事,她胡乱琢磨什么呢?”
甄妙安抚地拍了拍姐姐的手,一手拿出别在腰后的小斧子,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甄妙,你又发什么疯?”
天幕中光亮越来越暗,莫名的压抑与沉重,她当然不会傻到让自己沾上血,如此不过是因为对范朗这个仇人更为管用而已。
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冲破天幕的昏暗,带着跑动后的剧烈喘息却又悦耳动听,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砸在她的心上。
“妙娘,我来晚了。”
第27章 你生来貌美,该是多带这些……
昏暗天色下,来人身长如玉,俊美清隽,浑身上下透着清冷高洁气质。
还未来得及将银子捧在手里暖暖就又长了腿跑了,王氏的脸色不可谓不难看,两眼死死地瞪他,咬牙切齿:“是你?你家什么境况全村无人不知,怎么?还想拉着我们妙娘陪你一起喝西北风?亏得还是读书人,这样不要脸。”
范朗原本坐在王氏旁边等着看甄妙这个倔骨头是怎么服软的,没想到竟等来了自己表弟,十拿九稳的婚事……好在王氏一阵斥责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甄娟高兴地拉起妹妹的手,看了眼不远处的俊俏书生,先前的顾忌也抛在脑后,在她看来也有这般男子才配得上妙娘:“这下好了,他来了。”
与旁人反应不同,甄妙心境犹如从高空坠落又从低谷弹起,这般冲击让她久久回不过神。她本来已经死心了,这人却赶过来……
片刻间甄妙眼眶发红,哪怕此时暗的只能看得清轮廓五官一片模糊,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温柔与专。
她唇瓣颤了颤,嗓音不自知地哽咽,轻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同你说什么?万一是别的事,你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记忆中的林书安总一副沉稳做派,整个人都淡淡的没有一点起伏,连说话都是如此,而此刻他的声音里不光有温度还有一丝不难发现的羞涩:“即便你是为旁的事找我,只是我心悦妙娘,也想来试试,不知道妙娘瞧我可成?”
甄妙脸像是着火一般烫的厉害,眼角没出息地流下一滴清泪,他像是她绝望中的救命稻草,将她带离苦海,不过一瞬间身上的狼狈颓废全都烟消云散宛如置身在一片花团锦簇中。
王氏听着话头不对站起身推了一把不吭声的甄大,痛骂道:“你死人啊,由着他们胡来?我不认,你们想也别想。”
甄妙走到林书安身边,软声道:“自然成,你能来我很欢喜。这么晚了,我们进屋去说。”
屋里的煤油灯亮起,不多时照亮了整间屋子,众人脸上此时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敛,好一派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甄妙一扫阴霾整个人宛如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明亮逼人,明眸善睐,笑容清丽却透出几分强势不退让,坚定道:“即便天黑了也是今儿,三日之约未过期,二娘气急败坏好个输不起。那天的话想来周嫂子全听清了,不妨找她来说个明白。也让外人瞧瞧二娘是如何耍赖不认账,我话撂在这里,不论他家境如何,即便一辈子吃糠咽菜我也乐意。”
甄妙随即嘲讽地看向沉默不言地范朗:“辛苦你范家老小几次三番地来找我,这边没你什么事,天黑路不好走,带上你的东西赶紧回吧。”
林书安目光从甄妙身上移开,不咸不淡地道:“妙娘说的是,表哥回去晚了姨母会担心。”
要是别人范朗还敢呛两声,可这人是他从小犯怵的表弟,再听表弟一副男主人的口气分明是认定了甄妙不变卦了,再怎么不甘心,他也没胆子和林书安争女人。
正要拿银子回去,王氏竟冲过来拦住他一口一个二女婿喊的亲切:“你别急着走,亲事横竖是要过我和她爹这关的,我们两口子不点头,她还真能自个儿嫁出去?别怪我说话难听,那是淫奔,你们要真是半点不顾忌家里躺的人,你们只管试试。”
屋子里一片冷寂,王氏更加得意:“大侄子你喜欢谁不好做什么要喜欢我们妙娘?这花似的容貌天生就是嫁到好人家享福的命,你们读书人不是成天念什么怜香惜玉?你要真有心,拿出和我二女婿一样的聘礼,我或许会通融通融。不是我小瞧你,你娘整日吃药躺在床上等人伺候,你读书没读出个名堂也没个好差事,家底薄成这样娶什么亲?难道让我将来的小外孙刚出生就和你们吃吃不完的苦?”
甄妙气得心肺炸刚要收拾王氏,却听角落里传来一道附和声:“小妹,岳母说的是,你年纪小不懂过日子的难,我们都是过来人还能害你不成?你还是慎重些为好。”
甄娟用力在焦远桥胳膊上拍了一巴掌,高声斥责道:“闭嘴,我娘家的事轮得到你掺和?出去,该去哪儿待着到哪儿去。”
焦远桥想发作碍于她娘家人在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
甄妙笑了一声:“就算他家境清苦,我也愿意同他过日子,婆母身子不适我伺候,家里缺钱我也有赚钱的买卖,谁让我瞧上他这个人,他要什么我都乐意给。姐夫闲来无事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哄我姐开心,别胡乱操别人的心。”
林书安扬起嘴角,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目光落在默不吭声的甄大身上:“甄叔,我想听您的看法。”
甄大躲在角落里冷不丁被提及,愣了下,犹豫片刻说道:“妙娘是我的小女儿,我也想她嫁的好些,你这条件着实是差了些,范家给的聘礼足可见是真心疼我们妙娘的。”
真是无耻透顶,甄妙心里的怒火几欲将这些丑恶嘴脸吞噬殆尽,可就在她要开口之际,身边人轻轻拉了下她的袖口,笑道:“您说的是,妙娘这般好的女子理当这般,这是我备的聘礼,请您过目。”
谁都没看到林书安身后竟有个背箱,借着烛光只见他从里面拿出一包银锭子,摊放在桌上足足有二十俩,与此一比肥头大耳、人品卑劣的范朗一点都不够看。
不光这个,他将一块细软绣有梅花的手帕交给甄妙,温声让她打开瞧瞧。
甄妙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狭长好看的眉眼含笑,俊朗面容五官深邃,无一处不让她心跳加快,在他眼神示意下,甄妙打开手帕,只见里面包着一支做工精细款式清雅好看的梅花流苏发叉。
“挑了几样都不合心思,便让工匠赶工做了新的所以来迟了。这是我送与你的见面礼,你可喜欢?”
甄妙再次眼眶发酸,他竟是这般男子,她果然没看错他,连连点头:“喜欢。”
“那便好。”
林书安重新看向甄大:“甄叔,不知我可能请人来商谈婚事?”
甄大看了眼脸色难看的王氏,拿起烟杆在桌上磕了磕,叹口气:“既然你这么有心,妙娘又非你不嫁,明儿带人来家里谈吧。”
王氏倒不是怕这么个穷书生,只是他故意当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不与她搭话,全程只同甄大商谈,她反倒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又气又恼又难堪。
这个穷小子压根没把她当人看!
林书安点头道:“既然如此,聘礼我先留下,烦请长姐费心收着。时候不早了,我娘还在家中等我,先告辞了。”
甄娟心里比小妹还高兴,笑着应下来,故意道:“妹夫放心,交给我就是,小妹你去送送人家。”
一切尘埃落定,甄妙才觉得难为情,她之前胡思乱想许多,好在没有没发生,送他出去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支发簪轻声说:“首饰……不便宜吧?其实我也用不到,整天在外面灰头土脸的,糟蹋了好东西。你真愿意同我成亲吗?不会是……可怜我吧?”
林书安听她说得磕磕绊绊,尤其是那丝疑虑和紧张让他心疼,安抚道:“自然是真心喜爱你,你也该看得出来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至于发钗……我想将它当成你我的定情信物。你生来貌美,该是多带这些。”
他从她手中接过来就着银色月光将发钗插入她乌黑发中,顿了片刻,才说:“我喜欢看。”
月下两人全都垂下头脸颊微红,继而相视一笑。
林书安有些庆幸这会儿是夜中,模糊了他的憔悴,这是他唯一能将甄妙娶回家的机会。
昨夜他一整夜没睡,初日东升,伺候母亲擦脸漱口用过早饭叮嘱了几句便去了镇上。
小路两边的野草上有和着太阳光的晨露在随风晃动的叶片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可爱的紧。
他无心欣赏乡下晨间景色,抱紧怀中书册匆匆而行,衣摆擦过野草被露水打湿都顾不上。
刚到观阅书斋小二就迎上来,客气道:“我家掌柜的正在里间等您,那位爷也在,您快请。”
以往书斋里的书生见他全都会客气地问好,今儿神色间浮现出几许踌躇,林书安目不斜视进了里间。
掌柜的和一位玉冠束发身着华美锦袍的男人说话,见他进来,掌柜的赶忙介绍道:“这位就是林书安林公子。”
男人起身拱手笑道:“久闻公子大名,家父寿诞能得公子写传赋真可谓锦上添花。”说着接过林书安递过来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捧着笔力虬劲潇洒大气的两页纸认真拜读,片刻后连声夸赞道:“公子当真好才情,不该埋没,不知有无兴趣与我……”
他眉眼间一片清朗,俊颜如水波不兴的湖面,淡然到无一丝多余的表情。
掌柜的笑出声打圆场:“郑爷莫要贪心,要不是他急缺银子用你怕是踏破我书斋的门槛都求不得他一字。”
第28章 (修改版)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
一篇文两百字四十两银子。
郑爷爽快将手边托盘上的银子推过来,笑道:“全在这儿了,不知可否与林公子交个朋友?”
林书安冲掌柜的和郑爷拱手道:“林某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郑爷眼看他就这般离开,又气又笑:“这位林公子果真傲气的很,眼里容不下人。”
“郑爷此言差矣,他生性如此不会主动与人攀谈,以往那才叫傲,任你是何身份他都不待理会,我劝了他许久他也只抄书。倒是不知为何他突然需要这么一笔钱,罢了,不说这个。”
郑爷重新将那纸张拿在手中,摸下巴叹息:“我爹若见了定然高兴。”
掌柜的将茶杯填满,眼睛一转想起一事,说道:“您家老爷子之前与县太爷不对付,寒门学子哪敢得罪父母官,便是有心也不敢接您这桩买卖。昨儿他来与我说要找大活,眼下只有您家和王家两家,您这是喜事,他便选了您。”
王大善人生前乐善好施经常帮助弱小,镇上人无不称号,给这等人物写墓志铭但凡真有才学的书生自是争抢着做,偏就人家王家瞧不上眼,非得要那顶顶好的人。无奈林书安家中有病重的母亲,不愿沾染这种事,这才选了郑家。
“如此说来我该庆幸,今儿也不妨和掌柜的交个底,我原本也没想他会答应。”
与郑家亲近便在县太爷那里有了姓名,往后的路只怕是不太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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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这个时间路上很少有人走动,林书安心事终了脚步轻快,向来无表情的俊颜如春风般柔和足见他此时的好心情。
这几年他甚少忆起过往旧事,日日忙于照顾病中的母亲和赚钱,在书斋药铺家三处来回奔波,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亦不敢深思以后。
他一如常人也会害怕,害怕世事无常,害怕在这世间只剩他一人。
好在往后他身边也将有温婉美丽的娘子陪伴,如父母那般恩爱有加。
父亲弱冠之年一举考中秀才,名声传遍十里八村,又因生得相貌堂堂为人谦和,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可他独独偏爱母亲,任奶奶如何撒泼阻拦都未不曾改变心意,性格泼辣的母亲逐渐在父亲的疼爱中变得温柔小意。
他们家虽不是大富人家倒也吃穿不愁,若不论三天两头上门来吃喝要银子的奶奶,日子过得很是舒心惬意。两人恩爱如漆,为免分离之苦父亲放弃考取功名便在家中办了个小学堂,慕名而来的村民将适龄儿子送来读书习字。
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他至启蒙之年已经能熟背多篇诗词文章,父亲为此十分高兴,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外人赞扬他得父亲真传将来定能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就连父亲也希望他将来走仕途,哪怕缠绵病榻也不忘叮嘱他要勤学刻苦,只有他出息了才能护住母亲。
谁想感情深厚的父母相守多年竟无法共白头,父亲过世没多久母亲也积郁成疾,四处求医皆无起色,大夫一句心病难医让他束手无策。
母亲也曾多次劝诫他勤奋读书到京城闯出一番天地便是对父亲最大的告慰,他却不愿,被打过骂过无数次他也不松口一心侍奉尽孝。
功名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唯有陪伴无价,直到那抹纤瘦身影闯入他的视线,或含羞带怯或怒气逼人,尤其那股不甘不认输的劲儿让他如一滩死水的心重新泛发活力。
也许是父亲在天有灵要为他照亮了被黑雾弥漫的路。
刚进家门碰上宋阿婆的儿子来接她回家,赶紧赔礼道:“给您添麻烦了,害您这么晚回家。”
宋阿婆摆摆手,笑得慈爱:“无妨,反正我也闲,正好和你娘一块解解闷。快进去吧。”
林书安将人送到门外看他们走远这才回屋,从旁边拖了个凳子坐到床前,拧着眉头深思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