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松开了手,高阳像躲避瘟疫一样,跳开了。
她躲到屏风后面,穿好了衣服才出来。她摆出了公主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拿正眼看人:“吾名李高阳,帝十七女。尔擅自闯入公主府,当诛杀。”
尤其是“杀”这一字,被高阳重重地吐了出来,毫无爱意。
辩机和尚睁大了眼睛,他和公主相恋多日,深知公主的风华仪态是旁人模仿不来的。他不愿深思,莫非佛家说的万千世界真的存在?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公主在入睡当中,被其他小世界的高阳公主换了魂儿?
“那小僧这就速速离去,不污了公主的眼。”
他拜了一拜,推开房门便离去,如同出入自己后花园一样自在。门外的房遗爱探头往里面瞧了瞧,正对上了高阳公主审视的目光。
唬得房遗爱立刻把头缩回去了。
“你,过来。”高阳对房遗爱招了招手。
大个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公主可是找我?”
高阳抬眸,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房遗爱”。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她的铁憨憨。她的铁憨憨会像热情的大狗子,只要她招手,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搂着她,哄她开心。
而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连过来都不敢,眼神中只有怯懦。
“算了,你退下吧。”高阳叹了一口气,她打算自己去找答案。
门口那人立刻松了一口气,拔腿就走了。
这座公主府和她昨日身处的府邸有些相似,但却没有人气儿,失了鲜活。没有驸马为她寻来的山茶花,也没有驸马为她新建的秋千。她的心越来越慌,头一个想要寻求帮助的就是皇祖父和皇祖母。
那一对善良的夫妻,肯定会帮她的。
公主朝身边的侍女问:“我有多久没去皇祖父哪儿了?”
侍女莺哥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凑到了公主的身边,小声地说:“公主莫不是睡迷糊了?高祖皇帝在几年前已经仙逝了。”
“啊?!”
高阳用帕子挡住了自己惊讶的神色,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她前几日去皇祖父那儿吃烤肉,他老人家还好好的,能吃一大碗米饭呢。
迅速掩盖住自己的表情,高阳低下头,只说:“我梦中看到了皇祖父他老人家,还如同当年英武。”
侍女听了,微笑着附和道:“公主纯孝,奴婢远远不如。”
谁人都不知,高阳的手心里都是汗,连呼吸都顿了顿。她不知道这是可怕的梦魇还是另一个世界,明明在她的记忆中,一切都不是这样。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高阳公主派人要来起记载大唐皇室的文书,翻开仔细阅读,只见上面写着:
【贞观三年,高祖得第二十二子,生母柳氏。】
【贞观九年,高祖病逝,谥号太武皇帝,葬于献陵。】
看得高阳一阵阵心惊肉跳,柳眉深深地皱起来。她屏退了伺候的婢女嬷嬷,小声地自言自语:“不对,这些都不对!”
她的皇祖父明明还没死,小叔叔才不是什么柳氏生的。她的皇祖母呢?那个姓萧的美丽女人?竟然仿佛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知所踪。
四下无人,高阳害怕地抱住了双腿,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来。她的眼中尽是失望,嘴里不住地喃喃道:“皇祖父,皇祖母,小叔叔,你们在哪儿啊?房遗爱,我的房遗爱不该是这样的。”
连续三日下来,公主都不再笑了,她木着一张脸,任何事情都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听说那日的和尚传来消息,说要见她一面,高阳并没有理会。房遗爱回到府里,像鹌鹑似的躲着她,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听说“她”塞给驸马两个美貌的宫女作为小妾,高阳半空中的筷子停了两秒,又继续吃喝起来。
如今,唯有吃饭的烟火气,才能让高阳觉得她还活着。前日厨子做了大桌大桌的美食佳肴,公主夹了一口烧得软烂的羊蹄子,只说了一句“好”。厨房伺候的人以为她爱吃这个口味,就日日都呈上烧足火候的肉食。
清炖羊腿、红烧土鸡、酱焖大鹅、干锅鸭子……
各种浓油赤酱轮番上阵,蒸煮炖烤的样样齐来。高阳把郁闷的心情发泄在吃食上,性子越发清冷。今日大师傅做的是醋溜鱼段,开胃的酸甜味闻着不错,但一吃到嘴里,难以忍受的腥味就直冲天灵盖。
“呕——”
高阳把饭菜都吐了出来,吓得伺候的侍女都来扶她。可她的眼前一黑,只听到有人在喊“绿儿”,再也没听到声音了。
当高阳再睁开眼的时候,一个高壮男人靠在她的床边,嘴巴抿着,睡得不大安稳。她认真地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悄悄地伸手摸了摸。
房遗爱顿时醒了过来,他看着床上的人儿,非常激动:“绿儿,你醒了?你怀孕这几日,怎么叫都不醒,已经睡了三天了。”
哦,绿儿就是房憨憨给高阳起的表字。
她摸着平坦的腹部,瞠目结舌:“我,我,我怀孕了?”
“是啊。”房遗爱把头靠在高阳的小腹上,笑得一脸幸福,“我和绿儿的孩子,一定很好看吧。男孩子生得高,女孩子长得美。”
他没有看到,傲慢的公主眼中泪光闪闪。
她终于回来了,是孩子帮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肯定是她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吧。
第102章 番外不负如来
【妖僧辩机判腰斩之刑, 斩!】
只听得这句话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和身体分离,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过去。在最后的一刻,他似乎听到高阳哭喊的声音。
“辩机,你在哪儿啊?”
“辩机你不要死啊!”
“辩机, 是我害了你, 呜呜呜……”
他像是濒死的鱼, 在地上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合上了眼睛, 喉咙里腥甜涌了上来, 干涸的嘴皮子已经张不开了。天地间顿时失去了色彩,但他还记得心中的那个宫装美人。
他心里大声地喊着:“公主,公主一定要好好的啊。”
从此, 世上再无妖僧辩机……
“啊——”
年轻的僧人直直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凉水冷得他的牙关打寒颤, 但却叫他无比安心。
因为这说明, 他终于从噩梦中出来了。
他在黑夜里摸索着点燃灯火,翻开了一卷经书, 迫使自己的精神沉浸在佛经当中。油灯把他的侧脸倒影在铜镜上,这是一张英俊的脸,眉目如画, 袈裟上还熏着淡淡的禅香。他气质出尘,如同冬日的白雪,嘴角总挂着慈悲的笑。
善信们仰慕他的模样, 都说:辩机和尚是真正的得道之人,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代高僧。
连辩机本人都是这样以为的。
自他有记忆以来,血色的梦境一直在他的睡梦中重复。他以为这是佛祖给他的考验,他定是天生的佛子。青年握住一卷《法华经》,嘴里轻轻地念了出来:
“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若我以是神力,于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阿僧祗劫……”
这该是佛祖给他的劫,此时的辩机并不害怕。
因为长期被噩梦所困,辩机在意志和心性上反而比其他小和尚更加坚韧。要是心理素质稍微差点的,早就被这种梦境折腾疯了。每天晚上都死一回,无法挣脱,无法改变。
这种感受让辩机痛苦的同时,他也对梦中的“高阳”很好奇。
年轻的僧人捧着茶,浅浅地笑了笑:“莫非我前世对高阳爱得死去活来?”
他天生冷情,待其他人都淡淡的,并不热络。能爆发出如此浓烈的情感,是他难以想象的。但梦中那种撕心裂肺的情感,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疼进他的心里去。
像是一种会呼吸的痛,在他全身的血液中流动。
“高阳,高阳。”他反复嚼着这个名字,眼神中平静无波。
这种事情,辩机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在佛学上修为很高,拜玄奘为师,不仅学习西域诸国语言,还协助翻译从西方带来的佛经。
辩机听着玄奘口述西域的风土人情,对西域各国的生活方式、建筑、婚姻、舞蹈等方面都大感好奇。他在玄奘描绘中,写下了《大唐西域记》一书,当真大开眼界。
他蠢蠢欲动:“原来大唐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真想出去看一看啊。”
这个想法,便如同一颗种子,扎根在年轻僧人的心里。
但在这个年代,出一趟远门都是很艰难的事情。在旅途中生病死人,也常有发生。辩机也只是想想,没有付出太多的行动。
毕竟哪里能有长安繁华呢?
即使是和尚,也偏爱长安城外的大寺庙啊。这儿信众很多,庙里的香火鼎盛,辩机的袈裟是用上好的丝线织成。他日日诵经喝茶,或者和施主聊一下人生。除了不能吃肉喝酒,这小日子过得忒滋润的。
辩机以为,他会一直从繁杂难懂的经书中学习,等老了的时候,熬成庙里的主持。
然后死去,说不定能超脱自然,见到佛祖……
直到有一天,他平静的日子,被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打碎了。辩机那日在郊外歇息,正身处一草庐之中。他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似是热闹无比,瞬间掩盖住他念经的声音。
辩机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也并未说什么。
但外面的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他的耳力不错,分辨出是一男一女骑着马,带着一大群奴仆,在打猎欢乐。佛祖慈悲,仁爱万物,辩机对这种杀生的行为非常不乐。
正想要出去劝诫一番的时候,他听到那个女子在说话。
“遗爱,快,我看到那儿有一只兔子,能做好大一锅香辣兔啊!”
是她的声音。
是高阳。
辩机愣住了,他绝对不会认错,他在梦里听过千百回的声音。这已经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和他的记忆融为一体。他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接着他又听得有个男子在说:
“高阳,你放心,我们等会儿带着猎物去太上皇那儿大吃一顿。”
对了,就是高阳。
辩机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他把草庐的帘子掀开一角,远远望去,看到那马上的人儿。
她身穿着贴身的骑马装,勾勒出美好的身体线条。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宛如玉做的美人一样。她挥舞着马鞭,嘴里不知道在嚷嚷着什么,笑得骄傲矜贵。
她合该是天生的贵人,光芒万丈。
辩机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公主……高阳……”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让他昏厥过去了,比梦中经离腰斩之刑更可怕。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眼神中似乎有什么变了,再一看,琥珀色的瞳孔中不知道染上了什么。
他痴迷地看着骑着马打猎的公主,他的高阳啊,他终于又见到高阳了。
但他紧紧地抿着双唇,气质又变回冬日白雪般高冷。他不能再见高阳了,他忘不了高阳那日嘶声裂肺的哭声。
他不想要她哭,他只想要她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