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突然传来“嘡嘡”的几声锣响,惊起几只树荫中的鸟儿,破了春的慵懒。那颠狂的柳絮也似被惊醒幽梦,轻飘飘地落在溪水中,逐落花而去。
那溪水旁有几株大槐树,槐树下放着张木桌,桌前站着几人,京城禁军的打扮,左脸颊上均刺着“骁武”二字。那几人虽在打着锣,神情却有些漫不经心。
几人前面又插着两杆大旗,一面旗上刺着“招募”,另外一面绣着“义勇”二字,原来这些人是在选拔禁军。
大旗旁摆放着两个木人,显然是选拔兵士时比较身材所用。
桌后坐着一人,正伏案呼呼大睡,听到锣声,起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他伏案而眠时也看不出什么,但一伸腰,才发现此人肩宽背厚,虬髯满面,端是威武。那人看了眼桌案上的名册,皱了下眉头,说道:“怎么还是这几个人?兄弟们,加把力气,再招十来个,也就可以回去了。”
有一瘦子应道:“指挥使,这百姓好像都不愿意来,再招十来人,说来容易,做起来困难呀。”
虬髯那人又打个哈欠道:“尽力而为吧。”
有一秃头问道:“郭大人,为何不去厢军选拔,却要从这里的百姓中挑选呢?”
虬髯那人道:“老子本来要在这里的厢军中挑些人回去补充骁武军,好好培养,不让那些杂碎看轻了。可这里的知州吝啬得很,给我送来的厢军都是歪瓜劣枣,奸懒馋滑,还不如我自己挑选来得实在。”
瘦子突然眼前一亮,说道:“来人了。”
虬髯那人忙抬头望去,见小溪那头过来一人,笑道:“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快把他带过来。这小子个头不错,是块料子。”
那人正蹚过溪水,本来要从这些人旁边绕路而过,没想到才到了对岸,就见几个禁军如狼似虎般冲过来,吓了一跳道:“各位官大哥,在下可没有犯事儿。”那人身材高挑,颇为年轻俊朗,微笑的时候,如和煦春风。
几个禁军抓住了来人,笑道:“谁也没有说你是劫匪。小兄弟,当兵吗?”
那人听到“当兵”二字,吓了一跳,斜睨到不远处招募的旗帜,更是脸色改变。虬髯那人已站出来,重重一拍那人的肩头,喝道:“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万中无一,就是个当兵材料。你我很是投缘,这样吧,本来别人来当兵,总要经过层层选拔,我关照你,你就不用考了,只要回家收拾下行李,我就带你入京。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要入禁军,本来定要从厢军中选拔,你能从寻常百姓一举直入禁军,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咦……你眼睛怎么了?”
虬髯之人远远见到来人身材高瘦,比起参照的木人还高出几分,心中已有几分欢喜,可见那人虽长得不错,双眼却是对子,也就是说那人的瞳孔都向鼻梁处靠拢,就像一幅壮丽山水图上画了泡牛粪,未免美中不足。
来人咳嗽连连,心道这哪里是招兵,简直像是土匪拉人入伙的说辞,自己怎么这么不幸,就撞在这些人的手上?
“这位军爷,在下身子瘦弱,还有病在身,只怕要枉费你的好意了。”
“瘦怕什么,多吃点就胖了。病怕什么,吃点药就好了。来人呀,快快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册。”虬髯那人倒是饥不择食。
秃子已问道:“姓名?”
那人随口道:“狄青。”
秃子点头道:“好名字。乡籍?不用问了,这里是汾州西和县,你肯定是这里人了。”他大笔一挥,笔若惊蛇。狄青醒悟过来,慌忙一把抓住了秃子的笔,叫道:“官大哥,你搞错了,我不参军。”
虬髯之人面色一沉,威胁道:“名册都已写上你的名字,白纸黑字,还能划去不成?你可是瞧不起我郭某吗?”
狄青对眼泛白,忙道:“官爷,在下哪敢呢?只是在下上有八十岁的高堂需要奉养……怎能轻易离开家乡呢?”
虬髯之人上下打量着狄青,“你贵庚呀?”
狄青道:“免贵,不到二十。”
虬髯之人冷笑道:“你二十不到,你爹妈就八十了,他们六十多才生下的你,真可谓老当益壮了。”
狄青不想虬髯之人看似粗犷,竟然如此心细,忙解释道:“实不相瞒,家父是在六十多岁生的我,可生母却是小妾,生我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呢。”
虬髯之人道:“那也无妨,等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接父母到京城岂不更好?”收了名册,就要放到怀中,“你虽眼睛不好,但说不准更有射箭的天赋……”
狄青哑口无言,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他其实不是对子眼,只是看到招兵二字,立即装作眼睛有毛病,只盼他们觉得自己身有残疾,莫要找自己,哪里想到弄巧成拙,竟成了入伍得天独厚的条件。
虬髯之人又道:“名字已记录,你快快回家收拾吧,晚上就到这里报道,若是不到,我就让西河县令抄你全家,连你的兄弟姐妹、表兄堂弟一块抓去参军,谅你不会敬酒不吃,非要吃那罚酒吧?”
狄青大急,伸手要去抓那名册。虬髯之人冷哼道:“好小子。”他话音未落,已抓住狄青的手腕。
狄青大喝一声,翻腕挣开。虬髯之人本是勇冠三军之人,却没想到狄青腕劲极健,竟挣脱他的掌控,虬髯之人断喝一声,一拳打了过去。狄青躲避不及,眼看要被那钵大的拳头击中了面门,不想他一个空翻,避开了这拳。虬髯之人见状大喜,拊掌笑道:“我就说你小子不差,能躲过本指挥这一拳的人,硬是要得!”
他话音未落,狄青四周已围了八人,个个长刀出鞘,森然而立,瘦子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对郭大人无礼!不想活了是不是?”
狄青骇了一跳,不敢再胡乱出手,眼珠一转,长施一礼道:“官爷,其实小人不想参军,也不全是高堂的缘故,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郭大人拎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斜睨狄青道:“说来听听,天大的事情,本指挥为你担当。”
狄青暗自叫苦,哪里想会碰到这个青天大老爷,非要逼他参军,可他真的不想参军。实际上不仅是他,一般百姓宁可流浪受苦,也不愿加入军籍。
原来大宋军人一改隋唐府兵制惯例,采用招募的方法招兵,而招兵的对象多是流民和饥民。当兵虽说是衣食无忧,但也算不上什么荣华富贵,还要刺字。刺字这一恶习在五代盛行,被大宋承继下来,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士兵逃亡,而当时脸上刺字的人,除了兵士,也就是罪犯和奴婢,一旦当兵后被刺字,这辈子就会被人瞧不起。
狄青不愿入伍,只是他着急要去做件事,于是从这里抄捷径赶过去,没想到竟被这个不知是锅大人还是碗大人的抓个正着。
方才的功夫,狄青已找了四个理由推搪从军,对子眼、体弱、多病、父母年迈,不想一个都不管用。
狄青急的脑门子都是热汗,暗想就算说自己患了绝症,只怕这个大胡子也要自己死在京城刺了字再说,一咬牙,对子眼一眨,两行热泪已流淌下来,说道:“官爷,实不相瞒,在下不肯离开家乡,只因在西河还有个喜爱的女子。这女子叫做小青,本是县西铁匠铺张铁匠的女儿,在下和她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铁匠铺的张铁匠为人势利,喜好钱财,非要我出五两银子的聘礼才肯嫁女儿。官爷,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后生,赚银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小的狠狠心,起早贪黑养了两头羊,不等羊出栏,今日赶到集市中去卖了,赚了三两银子。你看……”伸手托出了三两银子,狄青道:“这就是小的卖羊得到的钱。”
郭大人奇道:“那和你参不参军有什么关系?”
狄青忙道:“我已攒了二两银子,加上这三两,就够娶妻了。可那张铁匠素来瞧不起游手好闲之辈,若知道我参军,还不如那游手好闲之辈,怎肯将女儿出嫁?官爷,请你看在我和小青多年感情的份上,莫要逼我参军,不要棒打鸳鸯了,好不好?”
狄青壮着胆子说出这些,本以为郭大人会告他辱骂禁军之名,没想到郭大人却叹口气道:“唉,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强求,就是这个‘情’字强求不得。这次……郭某也帮不了你了。”
狄青大喜道:“郭大人,你只要不要小人参军,那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郭大人满脸憾色,又打量了狄青一眼,喃喃道:“真的很像。可这世上,相像的人不是很多吗?”
狄青不知道郭大人什么意思,可见郭大人已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抛过来。狄青一把接住银子,只以为这是自己的卖身钱,急得汗水又要流下来。不想郭大人道:“郭某和你一见投缘,觉得你这身本事若加以习练,在军中……总比在这乡下好。不过你既然有苦衷,我也不好勉强,这点碎银子,当我祝贺你早娶娇妻了。”
狄青眨眨眼睛,头一次对这个郭大人有了些好感,深施一礼道:“郭大人的大恩大德,狄青永世不忘。在下还要去铁匠铺,就先走一步了。”他再施一礼,匆忙离去。
郭大人并不阻拦,回转桌后坐下,捧着酒坛子狂灌一气,重重叹口气,又道:“怎么这么像呢?难道说……”话未毕,有一县尉匆忙赶来,说道:“赵县令知郭大人招兵辛苦,特在县衙摆了桌好酒好菜,请大人赏脸。”
郭大人抹去疑惑,哈哈一笑道:“也好,这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