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内修斯讶异地瞄了眼侯爵的方向,没有完全看他。他用余光小心地扫着周围:“你什么意思?”
“不愧是父亲,”克莱尔闻言哈哈大笑,“连父慈子孝的话语都不愿意多说一点啊。”
她原以为,他起码会关心怎么解救尼勒,和她说些试探的软话……没想到啊,他居然全然不顾及亲情的脸面。
她抽出藏在盔甲中的细剑,指向伊格,又迅速移向洛斯特,后者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伊格不明白女儿为何会这样,他在记忆里快速搜索着自己的所作所为,疑惑地说:“你对我有不满吗?我有亏待你吗?”
他对任何一个子女都未有过苛待才是。
“没有。”克莱尔跟着否认,阴阳怪气,“身为王女,我吃穿不愁,用的皆是最好的,想做什么您从来也不限制。只是身为您的子民,我对您的统治方法多有不满罢了。”
王女说着收起刀,示威已过,她目前不想真的杀死自己的父亲:“假如尼勒和我,二者必须选一个,父亲,您会选谁?”
伊格内修斯挑眉。
都到拔刀相见的份上了……还问这个问题啊。
其实几个子女在他眼中毫无区别,伊格如实回答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克莱尔,你想先刺哪一边?”
王女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个男人——她的父亲,果然,谁也不爱,任何一个孩子他都不爱。
她扫兴地半鞠躬,盔甲都似乎随着光影的变动黯淡下来:“听我一言,您最近在三区好好待着,不要贸然出去,外面很危险。”
说罢,她便转身走了。
只留下面面相觑满脸不解的王与侯爵。
第七十四章 有话对你说。
门一合上, 伊格内修斯根本没有劫后余生的快感,反而尴尬非常。
——虽然洛斯特侯爵见过他诸多软弱无力的窘态了,但是连亲生女儿都管教成拿剑相向的模样……他的人生, 未免太失败了一些。
王抱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对方”的想法, 摸了摸鼻子,干笑道:“让你见笑了。”
“呵呵, 哪里哪里, ”洛斯特侯爵心中腹诽, 干巴巴地跟着假笑:“事出突然、事出突然嘛。”
两人心照不宣地视线交错,后来还是王主动唤来侍从,命他找些酒, 并把宗主教请来,气氛这才稍许缓和一些。
克莱尔并未阻拦伊格的正常社交,在她眼中,三区来来回回不过三个老男人,势单力薄、不足为惧。一切如常, 伊格内修斯还是那个批阅信件的王。
这令王重新审视了敌方势力。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子, 笃、笃、笃,一声又一声, 像是催眠。
好在雷诺兹很快提着酒桶来了, 胡子花白的老男人一气呵成, 动作流畅地连倒了三杯酒,深红色的液体灌满玻璃, 中间一滴不洒,酒桶稳稳地坐到了地面。
团员在他的示意下关好门,离开这片区域。
“好了, 告诉我吧,发什么了什么事?”
……
经过王的详细描述与洛斯特侯爵的细节补充后,三人没有急着讨论王都的问题,重心则是偏移到:“是我不会养孩子吗?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几杯酒下肚,伊格的声音充满了冤枉。
“侯爵,你说说看。”洛斯特和他的人生轨迹差不多吧——大家都是位居高位、中年丧妻,为何他的孩子歪长成了这样?
老大对着求而不得的女人颓丧癫狂,老二又想要夺位谋反……老三离经叛道,老四夭折了,老五又是跟着二的。
侯爵缄默再三:关于孩子,他亦毫无经验可谈。他甚至想郑重强调一遍“你们清楚的,我干脆把孩子丢去修道院了……”可他不能直接扫王的兴。
迪莉娅三岁前,他和黛西作为年轻夫妻对她宠爱无限,可当第二个孩子依旧是女儿时,黛西的教育方式慢慢改变了。
她告诉迪莉娅,她是家中长女,未来可能需要继承洛斯特领区。作为大姐,她必须承担起照顾家族、照顾妹妹的责任。
而对着芙罗拉,她则悉心培育她关于女性方面的一切技巧——确保她未来有资格找到优秀的丈夫。
后来泽卡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出生了,黛西无法承受风言风语独自离开——这三个孩子也陷入了放养状态,尤其泽卡,几乎是被修道院养大的。
侯爵不愿就这个戳心窝的话题发表意见,伊格不愿轻易放过他。他一一追问他平时教育孩子的方式,比如孩子出现问题时,侯爵又是怎样解决的。
两人一路对照下来,发现彼此的养育方式并无区别,大家都是散养,却养出了天差地别。
有些醉意的伊格说:“我父亲从小也没怎么管过我,我的教育方式与我父亲差不多,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有着比他高洁的品德,或许……是他不好,所以他的孩子也不好。
酒精磨人,气氛微醺。雷诺兹听了半天,又是窘迫又是惭愧。
身为王储们名义上的教父,王储一个接一个出了问题,他其实亦肩负很大的责任。然他一生奉献给神,未曾娶妻,更不知从何谈起孩子们的症结。
宗主教轻咳一声,举杯碰上王手中的酒杯,岔开道:“克莱尔殿下说作为您的子民,不满您的统治方式……洛斯特侯爵,依您所见,王统治下的领区究竟如何?”
这个嘛……太难说了,一不小心就是给自己挖坑。怎么这个时候了,这位宗主教还喜欢抛给他假惺惺的问题啊?
平心而论,伊格内修斯作为王呢,各方面中规中矩。他竭力维持各大领区平衡,不断修复彼此的关系。作为至高无上的“王”,他不随意滥用身份、侵占领区利益,偶尔闹上一闹,也仅仅是不打紧的小敲打罢了。
对于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来说,他其实非常欣赏伊格的统治方式——“平庸、稳定”有时候才是维持这个世界的根本。但在年轻人眼中,这种长久的和平大抵还不如偶尔的战争来得激动有趣。
于是他轻描淡写地拨开话题:“克莱尔殿下崇拜过哪位历史英雄吗?有可能她对父亲的期许与对英雄的幻想重叠了。”
“唉……”伊格唉声叹气,惨然的烛影衬着他灰白相间的发,男人的身影看起来落寞孤寂。
“说来也是我不好。”妻子去世后他没怎么管过孩子了。
孩子的兴趣爱好他半点也不了解,匡论这类细节。就算现在问克莱尔哪门课学得最好,恐怕他都得当面过问克莱尔的教师。
而奥罗拉更是克莱尔亲手带大,亚摩为了明哲保身则是自由生长,绝不站队。
他们成年了,有诸多自己的想法。他错过了最好的沟通时期,与他们渐行渐远。
聊后代已经聊不下去了,说来满是惆怅。雷诺兹适时地添酒:“王都那边您准备怎么办?尼勒殿下被绑,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对方连他这个宗主教都不屑一顾,想来实力强劲……留守的红衣主教们,恐怕凶多吉少。
“绑就绑了,克莱尔不是说了么?他是人质。既是人质,对方总有拿他和我们谈条件的一天。”
目前蕾妮雅回到六区镇守,圣团的学生全部外派,唯一依仗的克莱尔军团又状似叛变,他们能保护好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就不错了。
“我们老了啊。”伊格悠悠叹气一声,“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就足够了。”
其他的,随机应变吧。
洛斯特侯爵若有所思地抿了口酒,作为旁观者,通过王的三言两语,他稍稍能理解克莱尔举刀背后的缘由。
但他又何尝不是呢?
位魔的威逼利诱下,他犹豫一阵后,还是愿意蒙骗泽卡献她出去……不要说泽卡,哪怕上面两个亲生的,当一整个领区与单独的子嗣同时放在天平的两端时,他依旧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领区。
而王早年丧兄丧姐,早已习惯王室的牺牲法则。对待子嗣,他应该最初就没投入过多感情。
又或者,他的感情大多给予妻子了。
红酒与光影交叠,饮酒过多后,洛斯特侯爵的目光渐渐发直。
他盯着破损的墙纸,忽而迷惘,开始反省……泽卡未曾对他举刀相向,他是否该感到庆幸呢?
另外两个女儿为了维持家族利益,早年迁去王都,心中是否也存在着对他的怨怼?
他从来没有扪心自问过。
……
第三领区。
清澈的湖畔边,克莱尔烦躁地来回踱步。夜已静,人们纷纷休息,一个黑影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亦步亦趋。
“我说了,别催我。”王女冷笑一声,“你们恶魔不存在感情,可我是人类。就算要弑父,也得给我一个心理准备的过程吧?!”
“呃……”恶魔的神情溢满了为难,他绘声绘色地说过锡德尼的残暴程度了……可是亲眼所见与二次传话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他唯唯诺诺地补充:“还有恶魔去寻奥罗拉小姐了。八区比三区距离更远,恐怕……”
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那就解释不清了。
克莱尔对尼勒厌恶万分,奥罗拉却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戾气冲上,一把揪住恶魔的领子:“你还要我重复几次?不要威、胁、我。”
比起区区一介人类王女,恶魔当然更加惧怕锡德尼。他担忧任务无法完成自己会死,所以选择了继续跟住王女。
克莱尔气得随手脱下盔甲,叮铃哐啷地砸在长得横七竖八的草坡上。
她原以为父亲偏心尼勒,所以对尼勒欺负恐吓她们的事情视而不见。今日所见,父亲压根不在意任何一个子嗣——他完全不清楚他们中间有着龃龉。
或者说,他清楚,但是不愿费心了解详细。
大概对于那个男人来说,哪怕他们全部死光了……他也无所谓吧。
王女褪去铠甲后,衣衫单薄,抵不住深夜的寒凉。她抱着自己蜷缩在湖畔边,安静地待着,可她什么也等不来。
她名义上的父亲,甚至不屑于逮捕她、拷问她。
当然也不会关心她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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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领区。
沙海变幻莫测,亚摩浑然不觉地坚持夜间锻炼。他连战几天,伤痕累累,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即使这样,他的输赢依然是摇摆可怜的五五开。
八区强者名不虚传——与ss级团队对战,也有险险获胜的。
每天,这里到处进行着精彩绝伦的战斗。
若论精彩,当然谁也比不过泽卡与卡蜜拉的一战。那一战过后,看什么比试都有些索然无味——虽然他甚至达不到“索然无味”的水平,可作为观众,他的眼睛还是十分挑剔的。
因而格外期待最终的决战。
沙海遥遥,星子明朗。风卷起的沙旋中,远处微茫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亚摩呼吸骤停,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卡蜜拉了。他想她想得发狂,一腔思念全部倾注到了战技的锤炼上。……或许,这几天努力的他是有资格叫住她、见她一面的。
这么想着的亚摩立刻冲动地追上那个曼妙的身影,大喊道:“卡蜜拉小姐!”
背影僵硬地顿住,又以微妙的速度朝偏僻的拐道走去。
亚摩见状如遭雷击——难道卡蜜拉甚至不愿看见他的脸了吗?他这样讨人嫌吗?可他们之间不是还有盟约在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