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你死了,也不愿看到你这么对我。”
“没关系,我迟早会死在你手上。”
“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别再折磨我。”
“我已经快被你折磨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还问为什么?”
沉默。
她终于给了他一耳光,他坐在那里任凭她打,没有再反抗。
他的鬓角也有许多白发,他的脸上也有皱纹,早上她怎么就看不到呢?
“我每一天都在不停地说服自己,可是你每一天都在不停地把我打醒。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点起一根烟。她以为自己的嗓子已经坏了,方才歇斯底里的时候却听见了自己原本的声音。
真讽刺,变了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面目全非的到底是谁?
“我从来不想要孩子。”
“我以为你会愿意为了孩子留下来。”
“所以呢?什么都留不住我,我就是想死——你满意了吗?我恨你,这就是你一直寻求的真相。”
他转过头。他背对着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脸。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他把她手上的烟揉成一团,就算烫伤了也没有松手,“那我就跟你一起死。我发过誓,就会遵守。”
他们离得那么近,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落下来的泪滴到她脸上。她别过脸。
“随你便。”
“没关系”这句话真是太令人憎恶了。可是他又说了一次。
“你恨我也没关系,”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我爱你。”
“别演了,我都替你累,”她忽然觉得彻底把话说开也没什么关系了,“忘了告诉你,我讨厌爱,尤其是你的。”
真好笑。他们已经可怜到需要不断自我催眠来维持关系了。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她又清醒过头了。
“那么,这是最后一次……”他俯下身吻她,她没躲开。那吻带着泪水的咸。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她希望自己多想想年轻时的事,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她痛得难受,她想哭,想现在就去死,她一件事也做不到。天亮之后她脱下身上他的睡衣,把手上的戒指一同摘下了。
去他的什么誓言。报应,都是报应。
1997年一月,霍格沃茨城堡八楼,有求必应室。
“可以递给我一支羽毛笔吗,德拉科?”
西奥多来迟了。他站在一堆杂物前看着专心致志地研究消失柜的两个人,忽然觉得自己真够多余的。
德拉科把一支羽毛笔递给阿斯托利亚,终于注意到了西奥多。“你迟到了,西奥多。”
“日安,诺特先生。”阿斯托利亚回过头冲西奥多微笑了一下,她嘴角的梨涡减轻了他的一点点担心,但只是一点点。
西奥多想回一句“日安”,话到了嘴边却又想说点别的。“我被特拉蒙塔娜拦住了。”他嗫嚅道。
“她又跟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德拉科又转回去跟阿斯托利亚凑在一起。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冲上西奥多的头顶——再这么下去,德拉科怕是要重蹈他的覆辙。
西奥多没有说真话。“……既然是乱七八糟,那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新意的。”
特拉蒙塔娜就达芙妮的问题说了许久,在现在这种场合说出来肯定不合适,但最让西奥多惶恐的还是她态度突然的转变。“之前的事,对不起。”当时特拉蒙塔娜脸上没有多少诚恳,倒是严肃得很。就算她不再发疯,西奥多还是觉得下一秒她就会一耳光扇过来,这让他几乎落荒而逃。
德拉科嗤笑一声,然后满怀希望地看向阿斯托利亚,后者正在把柜子上刻着的符号抄写到一张羊皮纸上。阿斯托利亚个子不高,头发挽成一个规规矩矩的髻,手上脖子上都没有女孩子们普遍喜欢的首饰,连个发卡也没有,乌姆里奇肯定特别喜欢她,西奥多无端地想。他想起李素头上各种蓝色的发箍,她偶尔也会戴戴耳饰什么的,不过比起花里胡哨的饰品,她还是更愿意花钱花时间去吃东西——
打住。西奥多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改一改打量哪个女孩子都会想起李素的毛病。他绕过那堆杂物走到德拉科旁边,后者正盯着那张抄满了古代魔文的纸。
“怎么样?”德拉科问。
阿斯托利亚的目光在羊皮纸上又扫了一遍才抬起头,“这是个符咒,”她拘束地抿嘴微笑,“我想我得去图书馆查点资料才能解开它。”
李素就从来不会笑得那么拘束。那种笑是属于纯血家族“端着”的规矩,就算阿斯托利亚有和卡佩拉姑姑相似的梨涡,也不会让西奥多心软半分。好感只是好感而已,她目前还没有表现出任何让西奥多信任的价值;德拉科信任她,那也只是他的事。
“速速禁锢!”
不对劲。德拉科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却没有出手阻拦;阿斯托利亚顺从地令羊皮纸脱手,甚至没有试图挣脱西奥多的禁锢咒。
“为什么,诺特先生?”阿斯托利亚镇定得不像西奥多印象里的她。
“为你即将浪费掉的时间。我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更知道我们没有时间给你浪费。”西奥多巴不得阿斯托利亚把时间都浪费光,但他当然不可能那么说。
“我不会浪费时间。我已经看懂这些咒文了,”阿斯托利亚瞥一眼落在地上的羊皮纸,“我只需要再找一点资料就可以破解。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现在就翻译给你听,信不信在于你。”
西奥多闭了闭眼,看向似乎被阿斯托利亚的平静传染了的德拉科,“如果非得这样,你还不如直接找达芙妮。”
“我也不是不可以立刻把这张羊皮纸交给我姐姐,”阿斯托利亚微微昂起头,这样更像达芙妮了,“她的确懂得比我多,知道的事情也比我多。如果她修好了消失柜,你们不一定能活。我是在帮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
“够了,阿斯托利亚。”一直没说话的德拉科突然放下了抱起的手臂,说道,“我们是盟友,没必要再为了这种事争论。咒立停,”他解开了禁锢咒,“你走吧,我有话跟西奥多说。”
“该讲清楚的话还是得讲清楚,不然诺特先生不会知道我在冒什么样的风险。”阿斯托利亚再次抿嘴微笑,施了一个无声咒把地上的羊皮纸捡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来西奥多似乎真的低估了她。如果黑魔王知道阿斯托利亚十四岁就会无声咒,格林格拉斯家现在就是另一副局面了;又会有一个人变成筹码,无休无止地叩问着一切的意义。
“你要跟我说什么?”西奥多收好魔杖。
德拉科凝视着阿斯托利亚的背影,一直等到她出去了才说话。“你不用对阿斯托利亚说重话,”他打开消失柜,里面还是空荡荡的——如果不是空荡荡的就见鬼了,“那些话我早就跟她说过了。”
“你说过了?”西奥多不由得发笑,“我以为你喜欢她呢。”
“喜欢?这年头谁还谈喜欢?”德拉科关上柜门靠上去,仿佛里面有什么绝世珍宝需要保护,“我舅舅都不谈这种事了。我只是在找后路。”
“那么多人保着我们,哪里用得着后路。”
“我才不要靠斯内普!他只会抢功!”德拉科不屑地哼了一声,“就算要靠别人,我也得自己找一个靠得住的。”
“然后你就找了一个十四岁刚学古代魔文一年的小姑娘帮你解符咒?”西奥多恨铁不成钢道,“难道是因为她不会抢你的功吗?”
“看在梅林的份上,西奥多,你看问题的方式能不能变一变?”德拉科翻个白眼,“阿斯托利亚格林格拉斯就是个人质。她可是格林格拉斯家最珍贵的小宝贝,如果格林格拉斯家不听话了,我就给她两个无伤大雅的小魔咒,他们哪还敢有异议?”
西奥多抱起手臂,“看不出来,德拉科,你居然这么有手段。我好像记得谁说过‘她是个很好的妹妹’来着?”
“这又不冲突。”
“我就是怕你变得……”西奥多撇嘴,终究还是没说出“和我一样”,“感情用事,你知道。”
破王冠还在那里,德拉科把它拿起来把玩。“我又不是没有感情用事,”他戏谑地看了西奥多一眼,“严格来说,我现在就在感情用事。”
“对谁?”
“对你。”
西奥多想去生吞炸尾螺,那可比听德拉科说这种话好受多了。他当然知道德拉科干了不少给他送把柄的事,但他绝不会把这些举动认知为对他感情用事;事实上,这些事在西奥多心目中达到的唯一效果就是让他觉得德拉科的脑子一天比一天不好使了。
也许西奥多应该道个谢,可他不想这么没骨气。他只想对着德拉科眼下的乌青来一个无伤大雅的快乐小咒语。
“……你有毛病吗,娃娃鱼?”
“我还以为你要感谢我呢,”德拉科立刻变回了以前正常的样子(感谢梅林),没好气地说道,“你要知道,你已经在我家住了有一年——”
“行行行,谢谢您了,马尔福大少爷,”西奥多搪塞道,“你还可以把我陪你做作业打魁地奇下棋的时间也算进去,还有各种各样长的短的论文——我听说现在拉文克劳抄作业都要收钱了,你不如继承一下这个优良习俗。”
“我们能不能不要算那么清楚?”德拉科先下手捶了西奥多的肩膀一拳,“拉文克劳嘛,懂的都懂,那帮书呆子通常没有什么道德,但是你不一样,是吧?”
“本来就是你先挑起来的。”西奥多翻了个白眼,“还有,我们俩目前都没有什么道德,我以为你至少有一点点的自知之明。”
德拉科扬手把破王冠扔到了看不到的地方。他望着空气中虚无的一个点,忽然笑了一下。西奥多头一次没看出这笑里的意思,他甚至都搞不懂德拉科为什么会笑。
1997年三月。
通缉令贴满了整个霍格莫德。那些被风吹破的纸张上只有一张女人的脸,属于斐克达罗齐尔的枯瘦憔悴的脸。食死徒家庭、涉嫌数宗杀人案、在逃十余年,这些标签一股脑地被摁在她身上。这一切都和西弗勒斯斯内普印象里的她相悖,可她的确做了那些事,这就非常悲哀了。
一具男人的尸体仰面躺在猪头酒吧二楼房间的地板上,圆睁的眼睛里残留着死时的惊愕。月光从大开的窗户照进来,把飘散的烟雾照得发白。斯内普一晃神,还以为那是属于守护神的雾气。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房间的布局早已和一两年前的不一样了。
“你疯了吗,罗齐尔?”
他不该问的,斐克达都做了那么多,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疯了。
“你那鹿……不错。找我做什么?”斐克达转过身,手上握着两根烟。恍惚是快三年前,斯内普曾打算好好研究一下麻瓜的烟草,后来终究还是搁置了。
“奎尔克母女是不是你杀的?”
如果是布莱克动的手,那还好理解一点。斯内普等着斐克达否认,后者却点了点头,她甚至还笑了。
“不止她们。我刚刚去杀了布兰斯通一家,本杰明布兰斯通,还有他妻子和女儿,可惜了,那个小姑娘本来要是留在霍格沃茨就该上三年级了……还记得布兰斯通吗?他以前是赫奇帕奇的追球手,不过你肯定不记得了,你对魁地奇没兴趣……”斐克达絮絮叨叨的像个聊家常的老妇,斯内普只觉得毛骨悚然,“还有这一位,不知道他叫什么。”
斯内普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魔杖,“我以为你不想杀人。”
“不想和享受是两回事。”斐克达背对着月光,眼中的情感模糊不清。
“你说你想离那份安宁近一点,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斯内普质问道。
“是!是!”斐克达猛吸一口烟,“就当我疯了吧!所有人都说我变了,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对吗?不对……”她狠狠摇了摇头,似乎是想甩掉什么念头,“搞错了,不是你。”
“好,就当你疯了去杀麻瓜发泄吧,我不管了。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斯内普拿出那个已经空掉的毒药瓶扔给斐克达。她没有接,药瓶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角。
“我就知道西奥多会把它给你。”斐克达弯下腰把药瓶捡起来。
“这是黑魔王的指令还是你自己的主意?斐克达罗齐尔,你还记得你当初说的话吗?你还想救那些你想救的人吗?我以为你至少会选择不作为。”斯内普说完之后才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斐克达的举动:都是失去,也许失去孩子更令人痛苦吧。他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或许也是一种幸运。
“你知道布兰斯通死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斐克达突然转移了话题,把烟头摁在窗台上。
“我需要你的解释。”
“他问我,”斐克达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文迪米娅麦克米兰,我没回答。我怎么可能忘记文迪米娅?可是她的脸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明年就是她去世的第二十年了,时间的流逝真是快得令人害怕。”
斯内普沉默了。他无话可说,他好像对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在某些刹那,他很想把自己的事情分享一点给斐克达听;就算他再怎么不承认他们是朋友,面前这个前言不搭后语的魔怔的女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听过他的真话的人。但是理智阻止了斯内普。挺可笑的,他自己有所隐瞒,却想听斐克达的真话。
“是谁的主意真的重要吗,西弗勒斯斯内普?我以为你明白的,”斐克达关上窗户,“最重要的是下毒这个行为本身——无论成功与否。现在看来是失败了,邓布利多没有死。”
“我把毒药换了。我只是没想到喝那瓶酒的会是韦斯莱家的男孩,白白连累他在医疗翼躺了几天。”
斐克达拉上了窗帘。她捏着窗帘的一角,似乎想把它捏碎。过了许久,她才转过头郑重道,“谢谢你,斯内普先生,我想通了。”
“……不用谢。”斯内普刚想让斐克达赶紧走,就又想起一回事,“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西奥多和德拉科最近和格林格拉斯姐妹走得很近。如果你还想向西尔玛格林格拉斯寻仇的话,我劝你慎重。”
斐克达又笑了,做了一个很僵硬的无所谓的手势,“哪里来的什么……仇。只要她不再搞什么行动,她死不死对我来说都一样——虽然我恨她。”她摸了摸鼻子,手抖得厉害,“能麻烦你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算了,”斐克达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噢,梅林呐,我想我饿了。”她扬起头,不知在看天花板上的什么。
既然斐克达前言不搭后语,那么斯内普也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太有条理。“别再杀不相关的人了,行吗?”他本想说“无辜”,却发现自己很难说出这个词。
“我得回去了,”斐克达又摸了摸鼻子,“谢谢你跟我说话,祝你睡得好。”
还没等斯内普再说话,她就幻影移形了。
斯内普低头去看那个没有名字的男人的尸体,发觉自己的同情心好像快被消磨完了。他想起以前的斐克达,那时候她还会为西奥多诺特的危险处境哭泣。真的太可笑,他们都觉得彼此是那个还有救的人。更可笑的是,尽管斯内普多了一个可以听他说真话的朋友——不,他们不是知己,他们根本无力了解和共情对方——他的情绪还是无法得以纾解,甚至累积得更多了。
真话和假话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听。
一段回忆:
在特拉蒙塔娜莱斯特兰奇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是会想妈妈的,她甚至还会哭。
父亲从来不许塔娜哭,他也不许塔娜用更为亲密的“爸爸”称呼他,他还不许塔娜提起母亲。那个罗尔家的女人,拉巴斯坦莱斯特兰奇说,是他一生的污点。如果不是因为莱斯特兰奇家族需要后代,拉巴斯坦是不可能娶她的。她不仅懦弱无能,还总是犯贱——心属他人对他来说就是出轨。长大学会叛逆之后塔娜想,父亲也不爱母亲呢,他们扯平了。
塔娜是从成堆的“不许”中成长起来的。n和o是她最熟悉又最讨厌的两个字母,小时候听到这个词她还会有难过和不甘一类的感情,后来就渐渐麻木了。塔娜对生活没有什么追求,能吃能睡、听父亲的话就够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高的生存需求,她也不需要。
塔娜记得哭的感觉很难受。父亲在大吼大叫对母亲的恨意,把一面镜子狠狠地丢给女儿。“你和她长得那么像,看镜子不就好了?不中用!”
那时塔娜六岁,对着自己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出母亲的样子。家里没有母亲的画像和照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像母亲。哭完那次之后塔娜再也没哭过,母亲丢了,回不来了,她认命了。
“特拉蒙塔娜,你就跟你那没有父亲的表弟一样不中用。”
“特拉蒙塔娜,莱斯特兰奇家的血流在你身上就是浪费。”
“特拉蒙塔娜,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特拉蒙塔娜,你这个赔钱货!”
“特拉蒙塔娜,你怎么不去死?”
“特拉蒙塔娜,没有人爱你。”
这些伴随着耳光的话塔娜听得都麻木了。父亲从来不叫她的小名,她也习惯了。如果习惯了也没有那么难受,只要塔娜不把自己跟外面的人比,她就觉得自己过得也还好。她只是没有属于父亲的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爱而已。没有爱也没关系,食死徒不需要爱。
恨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一种爱吧。拉巴斯坦不喜欢婚姻也不喜欢孩子,所以他没有续娶。如果相爱至深,丧偶后也有人会选择孤独地过完一生的,比如拉巴斯坦常常挂在嘴上骂的“布莱克家的小败类”的其中之一,在恋人死后就一个人活得像具行尸走肉。恨和爱一样刻骨铭心,但没有人教塔娜什么时候该恨、什么时候该爱。
学会了又有什么用?食死徒不需要多余的感情。
这辈子大概就这么过了吧,塔娜想。她并不觉得可惜,她也没有自己要寻求的意义,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塔娜希望自己死在1991年的夏天。就这样吧,她无话可说。
没有人值得她倾诉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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