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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
    新皇践祚不过半日,便直接进了御书房不出,流水般的命令井井有条地自此传出。
    宫中上下或喜气洋洋或惴惴不安,唯有御书房附近却是一片肃静。侍卫与宫女太监们随侍在此,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薛晏清下笔,正要拟一条新旨,耳边传来模糊的哭声,他心中一动,黄绸子上霎时多了一个墨点。
    “何人在此啼哭?”他问了一句,屋外候着的太监立刻前来禀报:“是白芍姑娘前来,说有事要面见您。”
    “快宣。”
    话音刚落,白芍便快步趋进室内,对他草草行了一礼。随后便跪下泣诉道:“虞姑娘殁了。”
    这五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他耳膜。薛晏清的手死死扣住桌角,鬼使神差般问道:“哪个虞姑娘?”
    还有哪个虞姑娘?这京城里能叫他不喊“皇嫂”而自欺欺人般喊一声“姑娘”的,能叫白芍不顾礼数、冲撞御前失声痛哭的,只有一个虞姑娘。
    那个甫一见面,便使他牵萦在心,却偏偏因为礼教困锁,不敢上前哪怕一步的虞莞姑娘,殁了。
    耳膜“突突”地传来号角鼓噪之声,连白芍的哭声都听得含混。良久,他开口,嗓子哑得惊人:“她走之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白芍说:“虞姑娘说,劳烦我费心思给她说合人家,但是她命薄,不愿让人沾染了她的晦气。”
    薛晏清提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把先前拟好的“圈禁皇长子薛元清”的旨意上“圈禁”两个字抹了,又换了支笔,写下两个字。
    朱墨衬着明黄,触目惊心。
    “斩首”。
    第2章 急病
    熙和十年,四月十六。
    仲春时节,虞府后院草长莺飞,杨柳堆烟,一片生机葳蕤之景。天朗气清,就连人的精神也格外勃发。虞府的奴婢小厮们忙完了手头的活计,得了空不像往常一样打盹偷懒,而是三两个凑在一起漫谈闲话。
    她们谈起了最近府中最大的事情,大小姐突如其来的病。
    “好端端的,怎么会春天高热不褪,”一个丫头说道,“这时候连晚上的风都吹不冻人呢,怕不是邪祟入体。”
    “连续三天的高热?这么严重?这可是要……”又一个丫头说道,不过她性子谨慎,只做了口型,不敢把“要人命”三个字说出声。
    “你们向拾翠打听些?”先前传言她高热的人提议,不过她立刻摇头:“不过她一个人伺候大小姐,口风紧得很,上次我问什么都不肯说。”
    拾翠正抱着一包药材从后门进了虞府的院子,听到几个丫头正在背后嚼小姐的舌根,登时停下了脚步,狠狠瞪了她们一眼。
    那几个丫头们被瞪之后并无羞恼之色,反而嘻嘻哈哈道:“拾翠要好生照顾大小姐啊,莫让这高热耽误了小姐的大好前程。”
    “这病来得太不合时宜了,拾翠照顾小姐也上心点,来日大小姐寻得好夫婿,好抬你作通房!”
    听了最后一句话,几个人纷纷哄笑起来。言语之间,不见对“大小姐”其人的丝毫尊重。
    胡话传入拾翠的耳,把她气得脸通红,她却不曾回敬几句。只把脚程加快了,向西边的小院跑去。
    她还赶着给自家小姐熬药,不敢耽搁。
    后院的西面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院,院中一幢绣楼,正是大小姐的居所。庭院深深,除了主仆二人外久不见人迹。
    绣房二楼,虞莞独自一人倚在榻上,捧着一卷书细读。细白的手指翻过崭新一页,便听见匆忙脚步声传来。
    转头便看见拾翠匆匆进门,眉目之间颇有怨愤之色。
    “又去给我抓药了?”见拾翠点头,虞莞说:“我这病自己心中有数,不必你如此辛苦,大清早的去抓药。”
    这风寒病发突然又持续三日,看似凶险异常,实则因受惊而起。
    寻常喝药起不了多少作用。
    虞莞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临终之时心神折劳,无力多思。
    没想到,一睁眼,不是来世,却回到六年前。熙和十年的春天,此时她尚无婚配,待字闺中。
    她尚且无力琢磨这重活一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辈子的疲劳却在这具健康的身体上找到了宣泄之所,顿时如山洪般压垮了她。
    重生回来的当天夜里,她就烧起了高烧。
    若不是拾翠忠心,听到了她倒下的微小动静,不放心之下前来查看,她可能甫一重生就要因为整夜的高热不褪而再次离世吧。
    虞莞以书遮面,压下一闪而过的剧烈情绪。
    上辈子一步错,步步错。等她发现深陷泥淖时,已葛藤缠身,无力回天。但是既然苍天有德,给予她重活一世,她定然——
    拾翠微微发红的眼眶打断了她思绪:“这是怎么了?有谁在外面欺负你了么?”
    拾翠听闻小姐关心时,眼眶一酸,泪珠便无声落下:“小姐,外面的丫鬟都说您高热不褪,可能会,会离开……”
    她当时听得清晰,虽然那人不敢宣之于口,却分明是这个意思。
    她诉出心事后,心中一时又是愧疚又是后悔。本可以咽下酸楚,不让小姐听到这些污糟话烦心。现在倒好,一时嘴快,却白白脏了小姐的耳朵。
    心中唾骂自己,却忍不住继续倾吐:“她们还说,说小姐的病不合时宜,恐怕会担心小姐的姻缘……”
    说到此处,拾翠抽噎着顿住声音:“小姐,您这一生病,要是真的赶不上春日宴,那可,那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些话虽然不敬,却也道出了实情所在。春日宴关乎着虞莞,乃至同她一般身份的贵女们的大好前程。
    本朝明令不兴选秀和,皇室意欲嫁娶时,便由宫中主持,邀请公子或贵女们入宫“赏春”。
    久而久之,春日宴就成了选秀的婉称。
    今春三月,太后已向京中官宦女子们广发请帖。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下京城人人都知道,皇室有意为两位适龄的皇子择宗妇了。
    春日宴上,若是得了太后或者皇子的青眼,被择为皇子妃,进一步就是太子妃,再进便是凤命加身,恩荫家族。这等事关前程荣宠的大好事,怎不使京中沸腾?
    就连一向刻板古怪的虞侍郎,接到帖子时都忍不住双手颤抖。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西院有个无人造访的孤零零的绣楼。
    拾翠想到这里,忍不住眼底一黯。老爷连小姐的及笄礼都不曾记得,更遑论婚嫁大事。而一向与小姐不对付的夫人更不会主动揽活。
    若去不了春日宴,她恐怕就要眼睁睁看着小姐无人问津、熬成老姑娘。
    可距离开宴不过五日,小姐却突然之间高热不褪,莫非是天意都如此狠心?要毁了她跳出去的唯一机会?
    心绪荡至此处,仓皇之感渐渐浮上拾翠心头,却在与小姐对上视线时一顿。
    她从未见过小姐如斯神情,犹如行过死荫之地的一泓秋水,见之使人一个激灵。
    她听见虞莞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错过春日宴,也未必是坏事。”
    春日宴是她上辈子踏错的第一步。想到这里,虞莞的面色一凝。
    比起上辈子遇到的那些腌臜事,变成老姑娘又有什么可怕?至少衣食皆是虞府供养,不费自己一毫一厘。
    她自重生时就打定主意,逃出上辈子的命数,必须错过这场宴会。
    突如其来的高热,倒成了推拒的绝佳借口。她宁可风寒好得慢些,也不想喝下拾翠带回的药。
    正思量着该如何与拾翠解释,却听见绣楼处传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
    虞莞拧起弯弯烟眉,是谁会前来这无人问津的西院?声音不止一人,显然并非前来探望,甚至还不怀好意。是她那视她作无物的继母,一直瞧她不顺眼的妹妹,还是……
    “咚咚。”两声敲门声过后,门外的不速之客就不请自入。只见一个瘦高个头、两撇山羊胡须,一副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被五六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围着,气势汹汹地迈步前来。
    好生滑稽。虞莞不客气地勾起嘴角。
    那文士,也就是虞莞的父亲虞振惟瞧见女儿嘴角笑意,以为她欢欣于父亲的探望,脸上也挂了三分假笑。
    绣楼的房间不大,被这乌泱泱的一片人占满,压得人呼吸都有些不畅。虞振惟开口便道:“女儿染恙,为父先前一心忙于公务,听闻之后便甚为挂心惦念,不知静养三日后,女儿可好些?”
    挂心惦念还能让她在这里求生不得躺了三天?恐怕是府中流言纷纷,传入他耳中,才想起原来还有一个等着捞皇子妃位份的女儿。
    眼下还有两日,听说女儿高烧唯恐错过日子,这才急了眼,巴巴地赶来“探望”。
    虞莞对他的来意本就有所猜测,听了他的话之后更是倍感索然无味。她凉凉开口:“不劳父亲挂心,尚未大好。”
    言下之意,尚未大好也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虞振惟脸上薄薄的笑意顿了一下,顷刻之间便恢复笑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若不曾大好,不如为父把你接到前院养病。那处也更宜人些,你好得更快,莫要错过佳时。”
    原来在这等着。恐怕那些孔武的仆妇们并非摆设,虞振惟打的是先礼后兵的主意。她若是拒绝,就要被几个仆妇架着出门。
    前院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地盘。到时候,她纵然百般反对,也要被赶鸭子上架,捆也要捆送到宫中去。
    可是就算反对无用,便要和这个刻薄寡恩的父亲虚以委蛇,演那劳什子的孝顺戏码?
    虞莞毫不客气:“不如留我在此处自生自灭,说不定比在前院好得还快些。免得误了父亲的良辰吉日。”
    “良辰吉日”几个字她咬得格外重些,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拾翠被她突然出言不逊吓了一跳,轻轻抽了口气。
    “你!”被直晃晃戳中心思,虞振惟登时脸色发青。他久经官场上,人人养气功夫不浅,家中又以他为尊,妻女事事顺从,许久没听得如此直白的讽语。
    虞莞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与其等我病好,不如给小妹改个八字,让她提前及笄赴宴。我看她想当皇子妃想得发疯,不如遂了她这个心愿。”
    上辈子,虞莞记得清楚,那个从小针对她的异母妹妹就是用这么一招,想从她手里夺走请帖。
    那时候,虞莞还把它看作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不肯松手。
    为了防住虞芝兰,她还给心中怨憎的父亲行了跪叩大礼。
    那时候的虞振惟满面踌躇,在继母的威逼和她的决绝中摇摆许久,才把帖子还给她,还赢得了她不少感激。
    婚后但凡她有了什么赏赐都不忘捎给虞府一份,为此没少被宫中人嘀咕。
    天意多么弄人,上辈子她求之若渴,这辈子她不欲争抢,所得的结果却截然不同。
    虞振惟的怒气被虞莞眼中笑意彻底点燃。
    他指着虞莞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既出言不逊顶撞父亲,又借口推诿宫宴,对国不忠,居家不孝!冥顽至极!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那几个仆妇听得一声令下,便迫不及待架住虞莞和拾翠,向门外抬去。
    “小姐……”拾翠有些慌申,她不明白为何明明小姐三日前还十分期待赴宴,只一场大病就改了想法。
    又是为什么突然与老爷呛得不可开交。
    虞莞只轻轻拍了拍她手臂,回给她一个安心笑容。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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