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加快了几分,近乎疾跑的姿态,朝着国子监的方向奔去。
一边走,一边逡巡两旁躲雨的行人,试图寻找中间有没有虞莞的身影。
虞莞觉得自己的运气坏透了。
这次出府她是瞒着薛晏清来的,探望虞蔚兰只是目的之一,另一件事则是为了去上次光顾的那间书斋,淘换新的话本。
自从上次被薛晏清发现她爱看话本子之后,虽然薛晏清并未置喙半分,虞莞却还是有些心虚。
是以,这趟出门她并没有告知,而是趁着薛晏清上早朝的时刻偷溜了出来。
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彻底坏了事。
雨是突然而来的。
自一滴雨珠落在她的鼻尖,风声渐起之后,不过数个呼吸间,大雨就倾盆而下。
把站在道路中央、尚未来得及找到地方避雨的虞莞淋了个彻底。
软银烟罗云纹裙质地轻薄,禁不起雨水,濡湿之后半贴在身上,风吹过后残留的冷意使人不适。堆鸦鬓发浇过雨露之后乌亮发光,却垂坠下几缕来,湿哒哒地滴着水。
美人立于蒙蒙雨帘之中,雨露仿佛把她得天所钟之处尽数展现。可惜这展现格外不合时宜。
一道秋风凛冽地刮过,虞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皙白面庞。环视四周,虞莞走向了民居较多的一条街上,那里有连片的屋檐可供避雨。
奔跑之际,她忽然模糊地想到,不知薛晏清发现她偷偷溜出门,外面又下着大雨的时候会怎作何反应。
依他的性子,定会出来找自己的罢……
很快,虞莞就看到了一处乌黑的长檐,依稀是谁家后院。见那处无人,她连忙躲了进去。
身子总算到了干爽的空间中,虞莞稍稍松了一口气。把湿透了的话本子放到地上,腾出手来,拢起被雨水打湿的乌发。
恰在此时,一辆青蓬马车恰好路过,车轮滚滚碌碌,溅起了青石板上的积水。
虞莞稍不注意,就被溅起的泥水泼了个正着。那些积水混着路上的灰尘,将她的裙裾浸染得深了颜色,瞧着狼狈之极。
“呀。”她惊叫一声。
那辆马车很快停下,打着璎珞结的车帘被掀起,探出一张姣好的少女面容:“这位夫人……”
马车中的女子显然身份不凡。虞莞一眼即可看出,这姑娘的用度与谈吐也是一等一的,沾染着乌衣门第的贵气。
那女子初时只知马车仿佛惊扰了路人,逆料掀开门帘一探,竟是掀起泥水湿了一位年轻夫人的裙裾。
歉意顿时盈满了她兔子般的天真眼眸。
还未等虞莞说些什么,少女就主动开口:“实在抱歉,我家的车夫着急赶路,一时不察脏了夫人的裙衩。不如夫人可否赏个脸,移步马车中避雨,再到我家换身衣服?”
虞莞摇了摇头:“我衣裙已经湿透了,恐怕要打湿姑娘的马车。”
“这些都是小节,不妨事的。”那姑娘眨了眨眼,恳切地看着虞莞。
她见女子姿态放得很低,显然是歉意十足的模样。正要答应之际,脑海中忽然浮现了薛晏清的身影。
“我夫君现下多半在路上寻找于我,小姐的歉意我心领了。”
若是去她家中避过雨再归去,还不知道要让薛晏清在街上空等多久。
那小姐第三次邀请道:“不若由我载着夫人去寻你家夫君罢。”
事不过三,话到了这份上,虞莞只能同意了。
她拧干了身上湿掉的衣料,在小姐的拉扶之下,上了马车。
马车之中,另有一番天地。大片柔软的皮毛铺在座位上,沉香木的暗格中摆放着各色果脯蜜糖,这些再一次佐证了虞莞的猜测。
不过,她探看这些纯属本能,并未想从女子身上打听更多。到了皇子妃的位置,能让她折腰之人不过一掌之数。
她在隐晦地打量马车的时候,女子也在打量着她。
但那目光太过炽热,虞莞有所察觉之际,只听见一个娇甜的声音:“夫人,你怎么生得这般好看?”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回以一个浅浅的笑意。
好在,车夫无意中为虞莞解了围:“这位夫人要去往哪里?”
“去国子监前的致远书斋。”从这里一路向王府驶去,薛晏清多在这一条路上寻找她。
车夫一声“得令”,很快向那处驶去。
“夫人的夫君在国子监……教书么?”小姐好奇地问道。
当今局势敏感,虞莞无意主动揭露身份:“家中有亲人在那处读书。”
小姐“哦”了一声:“那里的夫子我都认识呢,我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但是她并未探问下去,敏锐地察觉到,眼前梳妇人发髻却异常年轻的女子似乎不愿多提自己之事。
马车声碾在青石上,发出鼓鼓碌碌的声音,模糊了时间的界限。不知过了多久,车夫的声音混在雨幕中传来:“夫人,致远书斋到了。”
虞莞轻轻点了点头,掀开车帘一看,却在书斋门前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男子长身玉立,颀长风流的身段,如雨中的一枝潇潇松竹。他撑一柄白玉骨伞,露出半边刀削似的下颌,漆黑的眸子不停向四周逡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虞莞本想喊一声“晏清”,但是顾忌着身旁有人,干脆大声唤道:“夫君——”
薛晏清被熟悉的声音吸引过去,一转头,就看见他找了许久的妻子,正坐在一辆马车上,隔着帘子向他招手。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虞莞连忙下车,扑到了薛晏清的怀中。一干一湿的衣服骤然相贴,薛晏清才发现,怀中人的身躯已是一片冰凉。
他的手忍不住将虞莞的细腰搂得更紧了几分,将娇美的女子扣入怀里。
大庭广众之下,茫茫雨幕之中,虞莞有些羞赧地推了推薛晏清的胸膛。
但是,这一次薛晏清却未像往常一样顺从她,而是来者不善地捏了捏虞莞露出的一截细白后颈。
“阿莞可否告诉我,为何这次出门要偷偷瞒着我?”
虞莞一时有些不敢确定。
——薛晏清这是,生气了么?
第69章 雪肌
虞莞轻轻扯了扯薛晏清的袖子, 这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呢,若是要生气……回府之后再生不迟。
察觉到妻子略带哀求的神情,薛晏清微微松开了手。
他压下眼底的情绪, 朝着马车走去。
马车上的小姑娘最开始还好奇虞莞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却在目睹两人相拥之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脸臊得一片通红。
“多谢这位姑娘伸出援手,载我妻子一程。”薛晏清沉着声音道。
小姑娘连忙摆了摆手,急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家马车不慎弄脏了夫人的衣裙。我还没有向她道歉呢。改日还要请夫人来我家做客, 正经道个歉才是。”
虞莞说:“小姐不必过于在意, 我的衣服之前就已被打湿了。”
那小姐想道歉是假, 对虞莞心生好感,想进一步结识是真。她见道歉的借口无用, 有些别扭地开口:“那不知……我想请夫人来我家做客,不知是否有空?”
她只以为虞莞是某个官宦小姐——家中有人在国子监念书。如此,请人登门拜访确实没什么问题。
见两人面无异色, 她面上划过一丝期待:“我家在城南的方府。”
薛晏清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虞莞察觉了身边男子的异样, 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来。她笑着对方小姐说:“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两女又寒暄了几句, 待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 薛晏清将另一把紫竹骨伞递给虞莞:“走罢。”
虞莞点了点头, 却执意不肯踏出薛晏清的伞下一步,摆明了要和他共撑一把。
薛晏清无奈地叹气:“走罢,阿莞。”
虞莞露出近似得逞的笑意:方才薛晏清仿佛生气的情状还历历在目, 若是一路上两人各自打伞,一句话不说, 回府还不知会怎么样。
她率先岔开了话题:“方才那位姑娘身份有异?”
薛晏清说:“皇长子妃,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是她了。”
虞莞恍然,再联想到临走时姑娘说的话。京城姓方的官宦人家只有一个, 她立刻明了了此人的身份,不由得蛾眉微蹙。
先前听到太后传来的消息,还只是薛元清急于娶亲,只笼罩了大概几家的范围。
“竟然这么快就定下了么?”
“嗯,”薛晏清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中宫有孕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着急了。”
急了就免不了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小动作,露出不少马脚。
虞莞自然听得出来这个“他”是谁,她不由得想起传言中那个有孕的侍妾,叹息道:“方小姐甫一嫁进去就要当后娘,日子不会容易。”
“恐怕不会有那一日。”薛晏清见虞莞眉间似有忧色,出声安慰道。
“此话怎讲?”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宛如一根定海神针:“此间事,很快会结束了。”
“薛元清会出手?”
“只怕是最后一次出手。”而这一次,他绝不会手下留情,一网打尽。
虞莞“嗯”了一声,这件事上她对薛晏清有着十足的信心。前世今生,他都会当上皇帝,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她出神地想着,突然感觉手被牢牢握住了。
“夫人还没告诉我,这次前往国子监是为了什么?”薛晏清旧事重提,不怀好意地问道。
他早在致远书斋看见妻子的身影之时,就有□□分明了。
虞莞眨了眨眼睛试图狡辩:“来看看蔚兰……”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自己后颈被轻轻捏了一下。
像在逗弄着小动物,却饱含警告的意味。
“是,是来买话本子的。”她被迫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