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晚,聂小蛮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在甬道里,看到一个穿书生深衣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扬着脸,在窥望三十四号门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点鬼祟。聂小蛮心里一动。一眼看这甬道中的数步以外,摆着一个梅瓶。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走向那架梅瓶之前,他一面扮成观赏梅花,一面歪过眼梢,留意这青年的动静。
那个青年似乎并没有觉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只顾在这三十四号的门口,来,去,去,来,走了两三遍,看样子,好像正在窥探这三十四号的门口里,有没有人走进来。最后,看他露着一些失望的样子,却向甬道的那一端,缓缓走了过去。
聂小蛮认为这人的行动,很有点可疑。等他走了几步,急忙抛开梅花,暗暗加以尾随。
那人正从盘梯上面走下来,聂小蛮也从盘梯上面远远跟下去。
走到底层,这里却是这一座巍巍广厦中的一个热闹的中心点。这时,四下华灯掩映,正当都市百姓吃饱了夜饭,上夜市的时候。由于出入者的众多,再由于聂小蛮还保持着他的老爷式的姿态,行动略一迟疑,眨眨眼,却让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一溜烟地漏出了他的视线网。
在这种情形之下,聂小蛮觉得要找那个人,事实已不可能。他姑且举步,向前面的一个斗虫房中走去。
在那空气热闹的斗虫房里,有许多人在活跃地挥舞他们的手臂,如果聂小蛮还是平常的聂小蛮,他很可以参加这些热烈的人群,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个典型的旧式老爷,加入这种游戏,未免有点不相称。他在这纷闹里面呆站了一会儿,细看,觉得并无什么可注意的人物,于是,他仍以老爷的步法踱出了斗虫房。
隔壁是一间附设的小茶桌,可供旅客们吃茶与憩坐,或是进些点心。聂小蛮选择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以早晨对付苏景墨那样的傲岸的姿态,支使着那些侍者们,引得许多视线,都向他的大袍阔服上撩过来。但是,其中决没一双透视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浓胡子背后面的真面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异的事情,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事情非但可异,简直有点骇人——而且,可以说是非常骇人!
在距离他的座位不到五尺远的地方,靠墙的一个座上,坐着一个穿直裰的人,在那里看邸报。那个人的坐的姿态,与其说他是坐,毋宁说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个整张展开着的邸报所掩而看不见。两条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条定陵裤,皱而又旧。具应有的笔挺的线条,似乎在多年之前已经消失。而下面一双具有历史性的粉底乌靴,其尺寸之伟,却大到了惊人的程度。
以上是聂小蛮在无意中所接触到的对方那人的第一个特异的印象。
一个横着身子看邸报的人,穿的是一条旧裤和一双大号粉底乌靴,论理,这也并无丝毫可异,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间,那个家伙偶尔放下邸报而把他的尊容映射进聂小蛮的视网膜时,聂小蛮的整颗心,却像像是猴子吃辣椒——直了眼睛!
他一眼看到那张特异的脸,真面善啊!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识荆”过的呢?
由于这件事的离奇,离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还使聂小蛮在最初的一瞬间之内,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直等稍过片刻,他被对方那条鲜红耀眼的红布带,唤起了他失去的记忆,他才陡然想了起来!
那人非别,正是那个在样子橱窗里自己抱着捡来的孩子的时候,看见过的那个试衣服用的木偶!——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老朋友”!
细看,一撮小黑须。一个高鼻子,一双大小不同的怪眼,什么都一样!总之,对面这人倘然不是那个木偶的画像,那个木偶,就是对面这人的造像!
千真万真,那木偶成了精,已从他的橱窗里溜了出来。
木头人活了!木头人竟从成衣店里走出来人世间了!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么,换一种思维,明明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扮成木偶的样子呢?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聂小蛮瞪出了他的骇惶的视线而向对方注视了更惊奇的几眼。但是,对方那个木偶,他的木制的脑壳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觉查,有人正在对他密切地注意。他依旧悠悠地在读着他的邸报,甚至,他的姿势也绝对保持着一个木偶应有的姿势,看样子,即使头上“天坍”下来,他也不会动一动!
对方的木偶是这样,但是,这里的聂小蛮,他的脑子,却并不是木偶的脑子呀!由于精密的注视,他在对方这个木偶的面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细节;由于看到这一点小细节,却使他的脑内,立刻展开了比迅雷更快的活动。由于脑内敏捷活动的结果,有一件事几乎使他丧失了所扮成的老爷应有的镇静,而几乎立刻要失声惊叫起来!
哎呀!他就是——总之,他就是自己所要找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呢?
在早晨,小蛮在那家成衣店的橱窗里,曾看到那个木偶的一个耳朵上,贴着一小块狗皮膏药。当时,以为这木偶脸上的油漆,或许已经剥蚀了一点,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现在,对方这个活生生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贴着一方同样的狗皮膏药,——并且同样地贴在耳轮上!岂非滑稽之至!
当前这个活的木偶的耳朵上,为什么要贴上一方狗皮膏药呢?
据传说,那位“插天飞”大盗,左耳轮上,生有一个鲜明如血的红痣。他当然不愿有人看到他这显着的特征。因此,特地贴上一些东西,把它遮掩起来,这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对方这个活生生的木偶,岂非就是插天飞的化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