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柱香功夫以前,长脚金宝在这厢房楼上,陪伴这个大家认为是小财神的童子。二人围坐于木桌之前,很无聊地弄着这麻雀牌,拿来解着气闷。当时,一屋之中,空气极静,加之这孩子的耳官,敏锐异于常人,静寂之中,早已听得隔壁的人,在说什么“聂小蛮”“苏景墨”。童子一听,顿起注意,苦于隔着墙壁,语声又很杂乱,不能听得十分真切。但他心里虽很注意,表面一丝不露,仍旧装作浑浑噩噩的样子,把那许多麻雀牌,堆成几座牌楼和桥梁。
其后,长脚金宝走过来,和长脚金宝替了班,接着不多片刻,便听得楼下起了重大的阖门声。接下来,急促异常的楼梯声、粗浊的喘息声、杂乱的问答声以及种种失惊大怪声,一时并作,闹成一片,童子外表若无其事,其实一一听在耳内。因为声音太嘈杂,仍是听不分明,只觉隔壁屋中,已乱得翻山倒海似的。
抬眼看看长脚金宝,却露着十分慌张的神色,见他搔头摸耳,只在屋中团团打转,转了好一会儿,似乎忍无可忍,临了望了自己一眼,便急急走了出去。童子见那门已闭阖,悄然走近那张板铺,把身子俯伏在那铺上,一耳贴住那扇铺后的板门,凝神细听,仿佛听得内中有一个人仍旧气嘘嘘说着聂小蛮的事,仔细再听,又听得说这聂小蛮似已到了门外,接着这些人便又闹哄哄起了一阵潮涌似的扰乱。
孩子此时已明白了他们扰乱的缘故,忍不住又惊又喜。他从铺上抽身起来,一望屋中,四下除了自己,别无一人,眼光不期倏的一亮,略一踌躇,便又像小鼠觅食似的,轻轻掩到那扇通行的门前。此时,他两个面颊上,突起了两片红晕,伸手便去扳那扇门,扳了半天,文风不动,知道这门已是反拴,不禁又露一种强烈的失望。这当儿,隔壁客堂楼上,正是乱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这样扰乱,此间的孩子,也独自随之而扰乱。
双方扰乱的起因,虽然绝对不同,而那扰乱的情形,却十分相类。看他搔头摸耳,似乎不知如何才好,一会儿,他又走到那铺上,仍旧俯着身子,贴耳细听。这一次,他听得众声杂乱之中,仿佛那些人预备要把自己迁往别处,并已听得所要乔迁的新地点。他听时,满面焦灼,差不多要失声哭了,正觉坐立不安,无可如何,偶然抬眼,一眼瞥见了适间玩弄的那副麻雀牌。忽然他那活泼的眼珠,亮晶晶地透射出一种异光。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木桌之前,低头沉思了好一会,随把麻雀牌内的“东”“西”“南”“北”“中”“发”“白”等牌,一一拣出。拣时,不知是忧是喜,小手已是震颤,但虽震颤,他仍把神识竭力镇定着,一面拣,一面还照顾门外是否有人进来。拣完了东西南北中发白,把这些牌远远推过一边,踌躇了一下,又把四个“九万”照前拣出,杂入东南西北等牌之中。接着,他又凝神屏息,很着意的,在那牌面向天的余牌中细细找出许多牌来,细细屈指算着,不知算些什么,一面细细把拣出的牌,列成几条横行。最后,却随手拿了些不用的牌,砌成一个“问”字的的样子,表示这奇异的八阵图中,含有一种问题在内。
奇异的工作,匆匆地工作已毕,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按着额骨,现出一种似忧愁又似欣慰的苦笑,同时,脸色蓦地变异,已听得门外的声音,有人来了。于是他急急踮脚走近板铺之前,一仰身睡了下去,两手捧着头颅,眉心紧皱,口内嚷着“喔唷”。在他“喔唷”声中,门儿“呀”的一声开放,果已走进一个人来。
进来的那是长脚金宝,此时已完全不像先前那样和善,面容惶急而又阴险,一手挟着条绒毯,一手却握定一柄锋利异常的小刺刀。这孩子见他来势不善,心房便跳荡起来,连嚷着:“喔唷,头痛得很……痛死了……”
长脚金宝很可怕地一笑,接口道:“嗄……头痛吗?巧极了!顶好多喊几声,你要不识相,喊别的话,这是什么,看!”
孩子只觉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闪,正要抬身,未及开言,陡觉顶上天昏地黑,一条绒毯,已没头没脑罩了下来。
写到这里,应向一人表示歉意。为了记述上的顺手起见,累那书生深衣的青年,在那弄内已呆等了许久许久。青年因为记着他同伴临去“不要在原地呆立着不动”的一句叮咛,所以他在弄内竭力把他的态度,装作非常暇豫,双手插在裤袋内,时时吹唇作声,或是曼声低哼各种歌曲,身子踱来踱去,并不呆站在一处。
有时还和弄内的小贩们,或小孩子们淡淡地搭讪几句,似乎表示他也是本弄的一个包租公,因为点心偶然吃的太饱,所以在门外散散卫生步,而消消食的。总结一句,凡是可以使他表示态度暇豫的方法,都用尽了。但他外表虽是如此,而他的内心,却非常留意于四十七号门内的动静,并且此刻他已专注意着四十七号,却把最初注目的四十八号,反倒淡漠了。青年所以专注这家四十七号,也有缘故,因为他在无意中,和弄内人随口搭讪,对这四十七号屋的内容,不期探知了几点,这几点虽很简略不明,但在这青年,却认为极有研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