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欲晓呲牙咧嘴一瘸一拐来到楼梯口,听到楼道里花卷和林普说话的声音。林普是回来跟林漪一起吃了碗面正要赶回学校,花卷则是结束跨省的抓捕工作刚刚到家。两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沾染着浓重的倦意。翟欲晓低头瞧着脚上灰扑扑的高跟鞋,深知道自己如果开口也好不到哪里去。
翟欲晓这两天忍着生理期的不适跟着美国团队和魏迦他们跑了三家供应商和一家实验室,车程来来回回四百多公里。其中一家供应商的产品在开机的过程中出现问题,美国团队要求无偿返工,两方重新扯皮质检细节。而实验室那边有个项目在增加了磁环和电阻以后,辐射再次超标,测试再次不通过。回程车子在高架桥上转圈的时候,财务部的小会计给她带来最后一击,由于账上余额不足——公司付了一笔急款,原本预备支付给某家供应商的货款需要拖延一周,但翟欲晓需得说服供应商在未收款的情况下如期出货。
所有以上这些问题其实都不是翟欲晓的问题,但都需要由她跟所涉人员协商解决。“所涉人员”粗略估计涵盖四个部门不下十五个人。翟欲晓一闭上眼就能想象到他们各种抱怨和推诿的嘴脸,令人焦虑和窒息。而这,仅是她繁琐工作的冰山一角。
“长大有什么好,我看成年人好像都不怎么开心。”
在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花卷曾经没心没肺地说过这样一句话,翟欲晓当时颇不以为然,但踏出校门以后却屡屡想给花卷磕个头。花卷真知灼见了。
长大之前翟欲晓最大的烦恼是成绩,但成绩这种东西主观能动性比较强,自己个儿使使劲儿熬几个通宵做几本题集也就解决了。现如今虽然没有什么“最大的”烦恼,但处处是烦恼,且都不由己,倒是不要命,但就是不断地戳动人的神经,令人一刻不得安稳。
“你别以为我吓唬你林普,二十郎当岁猝死的不是个例,有些人五分钟前还在玩儿熬夜游戏,五分钟后就栽倒在键盘上没气儿了。”花卷的声音有些严厉,“我明白直博压力大,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延迟毕业,你缺那一年两年的时间吗?”
林普的音色在楼道里听来清冷通透,他缓声说:“没熬夜干什么,也没有很大压力,是我最近睡得不怎么好,不容易睡着,而且一翻身就醒,以前天热的时候也这样。”
“以前也是这样,我怎么没有印象?” 花卷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林普沉默片刻,道:“……也正常,以前你眼里只有犬夜叉、海贼王、火影忍者之类的。”
楼道里突然出现大约三秒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安静。
花卷给自己倒了个带,假装前面的对话不存在,他笑眯眯道:“翟欲晓估计也要下班回来了,要不然你在家留一宿,咱仨出去吃个烤串儿什么的?不过得室内的,要下雨了。另外有个人我想问……”
林普没听到他后面声音骤降且含糊不清的那半截话,他与他错身而过,说:“不住了,我明天要去归省,这里去机场太远。”
翟欲晓在越来越近的下楼的脚步声里微闭了闭眼,她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跟林普说,但临门一脚理智回笼了,她轻轻掐了掐掌心,俯身脱掉高跟鞋,故作自然地向上吆喝着:“你俩下来个人,我崴脚了。”
……
林普把翟欲晓背回家交给柴彤便说要走。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不停地有微信消息进来,似乎很忙的样子,翟欲晓便不好强留了。林普出门前,翟欲晓到底没绷住,直着脊梁问他上回去宿舍的那个女生是谁。
“没你这么单方向介绍人的,多不礼貌啊,”翟欲晓揪着沙发巾边缘的稻穗儿喃喃抱怨,她悄悄用余光打量着林普,“人家跟你出去以后生气了吧,我听到她在楼道里大声叫你名字了,叫你两声。”
“是个不重要的人。”林普想了想,补充,“而且没礼貌,不敲门就进。”
“她不重要啊……”翟欲晓揉着脚踝忍不住回味这个评价。
柴彤自储藏室翻出披了三层灰的小药箱回来,客厅里不见了林普,翟欲晓正大爷似地跷着腿半躺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她把药箱扔到翟欲晓脚底下,叫她自己涂药,转头来到临街的窗口,刚刚好看到路虎车尾转过街角离开。
西南天际倏地一明,跟着是越来越近的仿佛一直碾到楼顶的轰隆隆的雷声,再不过须臾,大雨噼里啪啦地浇下来,瞬时淋湿黑黝黝的楼群和行道树。
翟欲晓:“……妈?妈妈?柴彤?”
柴彤斜睨着她:“叫魂呢?”
翟欲晓:“我叫你四声了。”
柴彤:“叫我干什么?”
翟欲晓默默向她展示气雾剂去年年底的保质期和自己已然喷药的黄澄澄的脚踝。
柴彤抿了抿唇十分娴熟地避重就轻:“嗯,喷完就直接扔了吧,回头再让你爸买新的。对了,你想不想喝猪骨藕汤,锅里有剩的。”
翟欲晓无奈道:“我不喝。”
柴彤心不在焉地道:“行,我去给你盛”。
翟欲晓:“……”
柴彤自己反应过来了,她没好气地“哼”声,跟翟欲晓并肩坐下。柴彤低头仔细查看翟欲晓的脚踝,片刻,给了她一个“你矫不矫情”的不耐眼神。
——翟欲晓的脚踝只微微一点点的肿胀,你不把鼻梁抵到她踝骨上都看不出来的程度。
柴彤嫌弃地扔开翟欲晓的脚踝,说:“去把脚趾甲油洗了,什么破颜色,跟被门挤了似的。”
翟欲晓懒得跟她争辩这是今夏的流行色,她敷衍地“嗯嗯”两声,瘸着腿去玄关鞋柜里取拖鞋。鞋柜最下面有气孔的那层,斜躺着她今天穿的黑色高跟鞋,是林普收进来的。
“你最近有时间的话多跟林普走动走动,我觉着他心里有事儿,情绪不好。”柴彤在她身后突然说,“他上回回来跟我一起包了饺子,跟你爸钓一下午鱼,虽然仍跟小时候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但就是觉得哪儿不大对。”
翟欲晓正半蹲在那里仔细回想林普收高跟鞋的动作。他似乎是直接握着鞋跟的,也或许是拎着系带。他侧身对着她,所以她没看清楚。
柴彤没得到回复,不满地“嘶”声。
翟欲晓移开目光慢吞吞回头,她觑着柴彤的神色试探着道:“你这么成年累月地牵挂林普,却一直师出无名,是不是多少有点辛酸?要不然我给你想想办法?”
柴彤深深看她一眼,起身向着厨房走去,无情地说:“不用了。”
柴彤仍是给翟欲晓盛出了剩下的猪骨藕汤——慢火熬制了两个小时的好东西倒掉浪费了。翟欲晓一面喃喃抱怨减丨肥大计泡汤,一面三下五除二地喝汤。
柴彤瞅着她不着调的样子隐隐头疼。她不知道翟欲晓刚刚那句“想想办法”有几分玩笑几分真,但她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来看,翟欲晓不适合林普。
——林普喜欢翟欲晓是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的,大概也就林普自己以为藏得够好从未露出过什么端倪,大概也就翟欲晓自己从未仔细分辨过林普给她的眼神和给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翟欲晓的心不够通透,再说敞亮点儿,翟欲晓虽然皮相热闹非凡,对着纸片人也能柔情蜜意直呼“本命”,但其实质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林普成长环境复杂,心思敏感,防备性强,他需要温柔细腻妥贴至极的恋人。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雨刮来来回回不停摆动,也仍旧屡屡看不清前路。路虎的车速在声势浩大的雷雨里一降再降,最后索性停在空旷寂寥的街头。
林普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只眼睛偶尔眨动两下。
林漪今天过生日,他特地请假回来给她煮了面。她猝不及防给他介绍了半途携玫瑰登门的美国丈夫。她趴在她美国丈夫的肩头跟他开玩笑,说年底之前肯定能离境,以后山高路远有缘再见吧。林普怔怔望着她,半晌说,那你一路顺风。
林普突然想到什么,翻出手机备忘录去看时间。啊,果然,今天本来约了时间去看医生的。他茫然环顾车窗外喧嚣的雨幕,再度趴回方向盘上。要不然不去了吧,很浪费时间,而且到目前为止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
林普在这场逃脱不掉后退不了的大雨里慢慢睡着了。
37. 值得当头一杯橙汁 第三十七章值得当头……
第三十七章值得当头一杯橙汁
翟欲晓是在跟美国团队一起吃饭的餐厅里偶遇曹溪的。此时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是曹溪的声音太好认了,如山泉叮咚。
“……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个私生子而已, 甚至至今都姓林不姓褚。”曹溪怨愤地跟朋友吐槽,“呐, 头脑倒是聪明,跟的教授听说也很牛丨逼,但那有屁用啊, 以后的年薪都不够我多买俩包的。”
“你这么嫌弃为什么还要上赶着追人家呢?就单单是因为人家长得好?”
“是长得好,比个明星都不在话下。反感谁的时候眼神劲儿劲儿的, 特别令人上头,我一边不服气憋着满腔脏话,一边忍不住继续招惹他。”
“……曹溪你真是坏透了。”
“但我追他的原因不止是这个。”曹溪敛住洋洋自得之色, 目光不着力地落在绿植后面若隐若现的灰衬衣上,“我主要用他来羞辱曹大生呢!曹大生自己沾花惹草搞出一大堆不能见光的私生子来跟我分家产,却希望我不要搞私生子, 隔三差五假正经地耳提面命,真是笑话。”
……
翟欲晓饭后面色平静地跟人握手分别, 然后踩着七寸高跟鞋重回餐厅,向着绿植另一边曹溪的卡座而去。曹溪正跟朋友大言不惭, 突然闭嘴, 她惊讶地瞅着翟欲晓, 认出了她是那天床上的 “邻居姐姐”。
翟欲晓向上折着衣袖, 先开了口,她说:“前不久刚见过,真是无巧不成书。”
曹溪面色倏地僵硬,她此时终于反应过来, 刚刚绿植后面一口流利英文的“灰衬衣”就是翟欲晓。翟欲晓面上是如此明显的不怀好意,显然已将她的话全部听进耳里了。
翟欲晓动作自然地端起曹溪朋友手边的橙汁。
“你想干什么?!”曹溪目露防备。
翟欲晓目视曹溪色厉内荏的表情,突然一扬手,又在橙汁要荡出来的前一刻收势。曹溪的上衣是一件布料较薄的白色短袖,沾水就能透出丰腴肉感。不合适。
“......下不去手,”翟欲晓露出苦恼的表情,她盯着曹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就当我泼过了,你心眼儿挺坏的,值得当头一杯橙汁。”
翟欲晓离开餐厅,慢慢行在午后炽热的烈阳下。她突然忍不住笑了,如释重负的笑,豁然开朗的笑,她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了,以至于街上跟她擦肩而过的人都被带出了笑意。
翟欲晓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简单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史。她的表情在回顾中几经转变,精彩纷呈。翟欲晓发现自己太过薄情寡性了,跟王迩分手以后也就难过了两个月,大二盯上个学长但后来给别人捷足先登了也不过失落半年——之所以半年是因为彼此都在学生会混仍能常常见面,以及曾经那些嗑生嗑死的野生‘哥哥’们有很多她现在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了。
翟欲晓不由殷殷提醒自己,一定要改掉自己的渣渣属性,不能辜负林普深重的喜欢。否则,以后柴彤有可能断她腿是一方面,她自己耿耿于怀也是一方面——翟欲晓最讨厌耿耿于怀这个不洒脱的词了。
喜不喜欢林普?这真的是个无聊至极的问题。她当然喜欢林普,没有人在了解他以后会不喜欢他。此处翟欲晓想重复一句以起到强调的作用:她可不是那些不了解他就喜欢他的肤浅的人。
她原本非常大尾巴狼地觉得能围观林普过得好就行了,林普身边净是些不怎么靠谱的人,她自己也不怎么地,他需要跟一个感情细腻温柔体贴的可爱女生过余生。然而林普的疏远令她动摇了。
当年花卷因为花嫂的介意疏远她的时候,她只是温和地评价“he~tui”,但林普的疏远让她屡屡在夜深人静时嘶嘶哈哈地辗转反侧。她突然意识到,花卷和林普在她心里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也许一开始就不是,只不过他长得花团锦簇,“颜狗”小翟的“哥哥”们川流不息,所以并没有人留意到,包括当事人。
“不如去试试做那个温柔体贴的人,也许并不难做到。”翟欲晓这样想着,停在糖葫芦摊位前,扫码买了一串糖葫芦。
“嗯?曹溪?曹溪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八千胡同千顷地里的一根独苗轮得到她曹溪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论斤估两?!”翟欲晓突然上头,“呸”地吐掉山楂核,纸巾一团,“嗖”地重重投进垃圾箱。
一分钟前说要做温柔体贴的人,一分钟后就瞪眼珠子了。啧,“温柔体贴”这件事儿真是任重而道远。
林普仍在归省,跟他的两个师兄一起,之前说是周五回来。翟欲晓坐在街心花园的喷水池旁边的长椅上给林普发了视频请求过去。第一遍没有人接,十分钟以后第二遍,林普接起来了。
“你的那个不重要的朋友,她心术不正啊……”翟欲晓眯起眼睛,起先就是这样一句。她絮絮向林普转述曹溪那些经过美化的话,与此同时不忘演绎一些不曾出现的情节,“……我兜头泼了她一杯橙汁,照脸,啪叽一下,就像是个水巴掌,可解恨了。”
林普默默听完,露出茫然的表情。翟欲晓见不得他这样的表情,仿佛他的世界频道里现在是一片雪花,你不知道是电视台下班了还是信号掉了。
“她不是不重要吗?”翟欲晓问。
“啊,是不重要。”林普慢半拍地说。
“那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翟欲晓露出他的同款茫然脸。
“……”,林普说,“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翟欲晓突然想到了电视剧情节,嘴里开始信马由缰:“生活这部剧如果曹溪是主角,她可能跟朋友说的只是场面话,然后她会追来喋喋不休跟你说“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但是直到片尾曲响起来她都没有开始解释。”
翟欲晓说完觉得并不可笑,立刻正色:“但你得信我的,她长相就叵测,值得当头一杯橙汁。啊,这句话我一字不差也跟她说了,她的表情看起来是同意我这个论断的。”
翟欲晓因为突然想明白了,内心过于兴奋,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电话那端的林普始终安静听着,偶尔瞅着镜头附和一声,他看起来精神不大集中,自己解释说熬了一个通宵太累了。翟欲晓撒欢够了,便“体贴地”开始收口,她笑眯眯地跟林普说周五要去接机。
“我跟师兄们直接就回学校了,不要来接了。”林普说。
“你们回来也不能休息?”翟欲晓忍不住皱眉。
“……啊。”林普说。
“不行,必须休息,哪怕一天也好。”翟欲晓说。弓太满则折。翟欲晓瞅着林普的面色,怀疑他距离折断不远了。
……
林普在恍惚中结束与翟欲晓的通话。他将手机随意地置于盥洗台上,压下延时水龙头,须臾,用沾湿的面巾纸轻轻擦掉上臂内侧的血迹。他轻轻抬起眼皮,睨着镜子里一道道排列整齐的划痕,短袖能覆盖住的区域可供发挥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浴室的门突然被袁宁推开,林普横着牙刷不慌不忙地回头,问:“怎么了师兄?”
袁宁灰头土脸地道:“老大刚刚传过来个压缩包,是炼石的含铼高温合金材料的一些数据,包朦点了外卖,一起过去吃几口接着钻实验室吧。”
林普漱了漱口,抓过毛巾随意一抹嘴,说:“这就过去。”
翟欲晓觉得自己的劲儿可能使大了。她默默望着机场玻璃幕墙里的自己:软化且染回黑色的长发,灰粉色工装连身裤、高帮空军板鞋。
“其实也挺好看的。”翟欲晓两只手插进兜儿里,强行给自己圆场。
翟欲晓从发型到休闲工装到鞋是一比一复制一个叫江敏的大学生的。她倒不认识江敏,是通过一个医生偶然认识她男朋友顾子午。
两人前两天在一个火锅店偶遇——一个正要跟同事进去吃,一个跟朋友吃完正准备走。翟欲晓就那么恰好拾了顾子午落到饭桌上的手机。她吆喝他留步的时候一眼相中壁纸里江敏的全身行头——顾子午的手机相册里寥寥几张人物照都是他女朋友江敏,锁定屏幕和主屏幕的壁纸当然也都是。
她腆着脸把顾子午的道谢堵回去,大言不惭地说,“能不能帮忙要下链接,我想要你女朋友的衣服和鞋子。”
翟欲晓的同事们闻言纷纷向她投去“你女丨表得挺坦荡啊”的钦佩眼神。反而顾子午本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请朋友在一旁等着,登录购物网站app,跟她说,“我这里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