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让玩乐当行的折寓兰推荐几家江南酒楼的容裔闻言,淡淡抚去落在肩上的一片桃叶,“重立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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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立国子监。”
自江南远道而来的禅杉恭坐聿国公对面,以茶水代毫墨,在梨木几上不轻不重划出一道线。
“若谢璞真说动太子殿下开科,近水楼台,入仕者必然大半从无涯书院中择取。而姑苏左近临安,小可出门前,临安王已有纳稷中学宫入彀的试探之举,如此坐视下去,非但南北衣冠将割裂对立,中原文脉不得幸免,恐怕连中原之南北都……”
华年一抬眼皮,这位稷中学宫的二掌门及时煞住尾音,习惯性摸摸鼓凸出布料的肚皮,神色不改呷一口茶。
大弥勒肚对着小弥勒肚,半晌,华年不甚热情道:
“老夫只懂得动刀动枪,华府也向来不涉朝政,二先生请托老夫引见摄政王之事,恐力有不逮。再劝二先生一句,那一位比不得庙里佛陀,也不是书院儒师,一句话谏不好,有来路没去路的,我家姑娘会伤心。”
云裳的这位二师兄涵养极佳,白净无须的圆脸笑得喜气:
“国公莫多心,晚生来前掌宫师兄只给了邸址,要晚生顺道探望小师妹,直到方才打门,才知小师妹这些年瞒得我等苦……”
正说到这,他从江南带来的碧眼尺玉“喵”地一声,晃着茸茸白尾撒着欢儿跃出槛去。
娇音随之在外响起:“雪球儿!是谁来看我啦,蔺三师兄还是小晴师姐?”
少女因惊喜一扫方才在小巷的憋屈心绪,团抱猫儿跑进门,雪绒衬玉腮,人比狸奴儿更娇俏。
第16章 除他二人,便是水泼不尽……
惊喜万状的少女团抱猫儿跑进门,禅杉微笑起身,“是我这捶不扁炒不爆的呆木头,教小师妹失望了。”
“二师兄!”云裳亲昵地唤了一声,眼眸清亮:“这一向可好?老师他老人家好?师兄师姐们都好?南十三房的小鬼头们不曾啕气吧?”
“都好都好。”一听见元气十足的声音,禅杉不由怀念起从前这丫头满学宫甜嘴讨巧的日子。
他尊师为当世亚圣,一生桃李成蹊,百岁后收了三个亲传,便是有琴师兄、蔺师弟和他。当初云师妹上学宫时还不满十岁,梳着两条柔软乌亮的辫子,眼神灵秀得像清芙池烟雨沾露的莲花,被老师看中,做了亚圣内门第四人。
她性子纯,心思巧,恬美外表下藏着活泼狡黠,一来就将老师的日用饮食包办了,小豆丁人不大,倒不厌其烦学着做老人家合口的汤水点心,连带他们三个师兄也哄得有求必应。
对上是这般抹蜜的乖巧,又有手段将初入学宫的开蒙顽童治得服服帖帖。那时她才几岁,十一、十二?豆蔻少女拎根荷杆子凝目噙笑,那帮小子觑见,便慌忙作鸟兽散背书去也。
便是学宫公认最少年锐才也最捣乱啕气的湛让,除了亚圣外亦只认听师妹的话。
江南稷中女祭酒,可一丝不输洛北无涯郁陶君。
试看师妹这才离开几个月,从蔺三到年青笄士再到底下那帮熊孩子,就已开始抱怨日子无聊了。
只是同窗这些年,竟不识师妹真身份。
禅杉故作一揖:“不想师妹原是国公爷的千金,方才按师兄给的地址找到公府门前,我还当师兄与我玩笑。”
为免多事,云裳的真实身份只有学宫里的师父和大师兄二人晓得,她一点没有瞒人的心虚,反倒弯着星眸笑滋滋:“说不准就是有琴师兄与二师兄促狭呢。”
她大师兄名士风度,二师兄也不失为奇人,原本是佛门子弟,无悲无喜敲了二十来年木鱼,忽有一朝遇上位入庙拜佛的仕女,岔道上顿悟,粉碎了佛心。
从此衣时是她,饭时是她,行时是她,卧时是她,故自逐出空门,弃释从儒。
只因相比禅经的空空如也,儒经讲男女人伦,和尚想弄懂。
这会儿禅杉呵呵几声,笑容可掬。
师兄妹二人阔别叙话,华年不惹人厌,自觉叉手溜跶了出去,经过禅杉时目光微瞟,似在警省他不要将云裳搅进这趟浑水。
禅杉自不多说,架不住云裳追问,她不是不解时事的闺阁女子,得知二师兄欲为南北士子前程面谏摄政王,不禁犯起疑难。
“爹爹不肯出手,我手头的门路……”
“此事不用你。听闻摄政王的心腹折侍郎性喜交友,找他通个风不难,你只将这小东西养好便是了。”
禅杉把一个劲儿往云裳怀里蹭的猫脖子拎开,而后毫不留情地撒手,换来小家伙不满的一爪,可见这一路没少受这猫祖宗的折磨。
云裳笑问:“雪球儿都能黏着来,怎的小阿湛倒转了性,没有嚷着跟来?”
“岂是他不想,被老师强摁下了,关在澄明院背书。端木倒是同我一道出门,半路不知作何想法,折去了湖州。”禅杉语锋清淡,“想必不会再回学宫了。”
“阿翊投了临安王?!”云裳吃了一惊。
端木翊和湛让,俱是十四五少年,并誉稷中“妙年双白璧”,从老师一藏一纵的举动来看,他老人家到底更看好湛让一些。
宰辅之材——云裳想起有琴文林对此子的评价,却不知在主弱支强的当今之世,天赋异才对那孩子来说究竟幸是不幸。
禅二先生自信满满,结果却没走通折寓兰的门路,得托辞“摄政王近来心情不郁,犹不喜见儒学士子”云云。禅杉想去汝川王府容门立雪,没等靠近长街三丈,就被把守的戍卫不客气地隔了出去。
云裳看在眼里,盘算寻白皎皎讨个人情,毕竟她与摄政王之间有层亲戚关系在,兴许好说话。
“不成不成!”白皎皎一听这个意思,浑如避猫鼠上身,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阿裳劝你也不要招惹那人,还嫌他不可怕吗……”
云裳奇了,“旁人避如洪兽也罢了,你们是娘舅之亲,何至如此?”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谁敢与他攀亲缘!”白皎皎一脸痛心疾首,拢嘴悄声道:“屠兄弑师摔孩子,我瞧见那位一片衣角都发抖,真庆幸我小时候没被他抱过。”
“摔孩子?”久居江南的云裳不知这桩传闻,不觉皱起柳眉。
她已知道摄政王曾派人到徐州调查过自己,想是觊觎华府财势之心不死,对此多有提防,这次帮师兄出力,也注意着避免留下迹象,可初听到这骇人的故情,仍觉匪夷所思。
“是啊,”白皎皎抚胸心有余悸似的,仿佛当年亲眼所见:“大楚世代传袭的史记官周家你知晓吧,十几年前周家为嫡孙办满月宴,不知怎么想不开邀请了那位,孩子他娘心里更没数,非要巴结摄政王请他抱一抱婴儿,结果……”
“摄政王把那……婴儿摔了?”任谁听到这种悚动之事都会色变,云裳眼底有些发凉。
“唔……”白皎皎囫囵地点头,发现云裳脸色难看,以为她吓坏了,忙道:“哎,咱们不说这个了,以后阿裳你只记得离那一位远些……
云裳的心沉下去,不由为禅二师兄捏了把汗。她往常只道摄政王暴虐是人云亦云,未尝没有几分谣传风影,可如今连知根底的白皎皎都如此说,才对那位彪柄人物有了新近的认知。
连婴孩都狠心下手的人,万一禅师兄哪一句说得不合他心……
“何至于此。”
禅杉听了云裳的话相当淡定,松下一壶茶,佛门清静气与儒家慎独气两袖平担,“想想蔺三是何人,大楚摄政王若真是只知杀人的草包,能值当他舌战群儒这么些年?”
云裳吐吐舌,禅杉还没完,乜着小师妹:“你这着相的毛病还没改改?可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无相,则见如来。”
分明佛门教义,云裳一个恍神,无端想起容颜无相的那人。
腹中别扭地哝哝:如来?他?
不过一句话提醒了她,容九似乎人脉颇广,连大公主府也进出自由,若他有办法见到摄政王……
可是,她到哪里找他?
云裳又讪讪地没趣儿起来,面皮都单方面撕破了,却对招惹自己生怒的人一无所知,岂不好笑?
不曾料想吃冰便下雹子,次日窃蓝替姑娘出门采买送给学宫诸人的土仪,好巧不巧,在城东的习生茶馆看见了容九。
当下窃蓝东西顾不上买,几乎轻功都用上了回府报信,云裳一口茶没咽匀,倾着身子睁圆眼:“果真是他?”
“那日姑娘与那人龉龃,我怎会看得错?”
窃蓝心里浮现一层担忧,姑娘虽不说在那巷子里发生了何事,可她是照料着云裳长大的,如何瞧不出姑娘是被人欺薄了羞于出口,劝道:“姑娘当真要请那人帮忙,不然还是求求老爷吧?”
“好姊姊,可千万别在阿爹跟前露了形影,快走快走!”
说罢,云裳取了一顶浣青纱的羃篱,步履勿勿出门。
经过客厢时告知禅杉此事,廊下轻闲观花的二掌院立即肃容道:“迟恐生变,我与师妹一道去。”
师兄妹二人带着窃蓝将及府门,碰巧遇上华蓉与一个穿儒士衫的年轻男子正一同进来。
那男子迎面望见华云裳腻玉悬珠之貌,楚袜凌波之姿,鼻翼翕张,耳尖紧跟着红了。
云裳与华蓉的表哥张济见过一面,因着自身一段古怪性情,并未随华蓉这方的辈份称兄,颔首致意,又唤声“蓉妹”,着急出门。
五月天气热,张济的脸更热,低头便往外厦回避——外男不入内阃,他自那日在府门外与华小姐惊鸿相见后,白日做梦都恨不得再次偶遇,而今梦想成真,这书痴子反似步步踩在棉花上,大梦未醒一般。
“这位便是稷中学宫的禅二先生吧,往常惟闻大名,一向未有机会请教……姐姐出门吗?”
“是啊。”云裳心里发急,生怕容九喝完了茶,无处再寻他。
欲要就走,又想起数日来自己为了二师兄的事,好生冷落了自家妹妹,话都没说上几句,有些过意不去。
幸而华蓉也未拉着她说长道短,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诗册,“上回姐姐说喜好玉台咏,蓉儿的字迹粗陋,只得烦表哥行楷写了这卷诗册,心想送给姐姐,还望姐姐不弃。”
云裳道谢接过,但见封皮上字书规正,一时无暇细看,交给小丫头送回房里,与禅杉直奔习生馆而去。
那习生茶馆占得一个敞阔的好处,临窗赏景尚可,实不如左近皇城的葭韵坊更受权贵青睐。是以当云裳在城东下得车轿,一眼看见容九大剌剌坐在敞厅品茶,不由有些疑人偷斧:
他不会是特意在这显眼地方,等着我来找他吧?
转念又想谁人有这闲功夫,是她赶着来求人帮忙,如何小人之心起来?
一面乱想,进茶馆瞟着那桌的位置顿了一步,江南女祭酒鲜有扭捏地上前,未施万福,按书院的作派给容九揖了个士子礼。
容九此日一身清爽,琬琰底素纹夏衫,着色虽亦淡沉,只因薄轻丝缎勾勒出他流畅疏朗的骨架子,霜剑般的眉角也显得柔和几分。
他看着著软色柔裙的女子行云流水地回袖叶揖,纤嫋中不失飒落,好一派婉转风流。
向那层碍在眼前的薄纱凝视一许,他放下莲口隐青杯:“好巧,华小姐也来饮茶消暑?”
立于容裔身后,亲眼看着主子灌了三壶茶的奎默默无语。
云裳一想起巷中之事,眼皮下犹红晕薄抹,然今日为公而来,索性若无其事地略过那回事,向容九道明了来意。
这一厢稳当坐着,那一壁婷婷静立,女子身姿微向前倾,男人眼尾卷敛飞凤,耐心听她娇声细语,指头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小檀茶桌。
仿如这小小茶舍除他二人,便是水泼不尽的光景。男子染着水泽的嘴角似弯未动,是天生的不笑含情薄月唇。
清风习来,掀开垂在腰身的轻纱一角,容裔指尖顿住,禅杉适时插进话来:“事关南北文脉前途,若承贵人引见,禅二谨代稷中学宫感候不尽。”
“想见摄政王……”余光见小花瓶儿手背一紧,容裔转眸,盯着她覆纱下的面容:“不是难事。”
天大的为难,到了他这里竟成轻描淡写一句话的事。云裳一时没反应来,忡怔一息后喜出望外:“多谢……”
容裔摆手,“前番唐突了姑娘,是我思虑不周。近来寻到一家做苏州菜的酒楼,滋味尚可,待得空可否……请姑娘赏光?”
奎像透明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禅二听得惊疑不定,云裳望着眼前人,则迟钝冒出一个念头:他是在挟恩求报吗?
可他脸上分明没有多余的神绪,正经得一丝狎昵也无。为何,他无论做多么逾矩的事,说多么引人误解的话,都能一副再君子不过的模样。
“……自然。”拿人手短的道理云裳晓得,目下时风渐开,连女子都可入泮,男女同席之事也不犯酸儒之眼。
她心里还藏一桩隐忧,小心道:“想来摄政王殿下权重事忙,我师兄白衣觐拜,恐何处无意冲撞了贵人,还望大人……”
奎未等听完,冷汗岑岑一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