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苔反而一怔忡,想起那个冤家,叹了一声,悄悄与云裳咬耳朵:“这事我只与你说,你可万不要告诉旁人去。其实杏……他并没有被奚家处置,只是离京去了,奚荥放出他死无全尸的风声,不过为了掩脸面。”
说起脸面,宋金苔耷下眉眼,纤秀的黛眉间多了少女时代不曾有的清愁。
“阿裳,我从不觉得我欠他们奚家的,我的婚事我不能自主,可我的心是自己的呀……我还是当日的话,既选择做下了,我从没后悔过……但是奚荥,我确实对他有愧。”
云裳听她一口一个奚荥,语气也不似仇人,也不似夫君,反有些陌路意味,蹙眉问道:“他对你不好?”
宋金苔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知想起什么,又咬牙啐一声:“左右不是个好人!他、他喜欢打我屁股……”
天知道她今日出的这趟门,是臀瓣儿在那双粗粝手掌里折磨多久才求来的。
云裳微微露出迷惑神色,脸上后知后觉地红了,那新娇娘自己嘴快,回过神臊得面皮都成了猪肝色。
两个女子干咳清嗓转移视线,满地下找金子。
两道乱踅的目光不留神碰到一处,一刹寂静,又同时掩面笑起来。
“不说我了,”宋金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拿帕子胡乱拭了拭,“阿裳,如今华伯父不在家,你要怎么办呢?”
云裳两枚秋眸里还含着晶亮的水光,一双雪颊腻着粉润脂色,如涟涟春池开出的两朵娇莲,一时没明白话意,宋金苔朝门外的方向努嘴。
“他呀……”云裳欲同好友倾吐一二,忽想起容裔的身份,才惊觉自己待他一向太随便了,无论什么闲言,出于她口入于阿宋耳都是不妥。
最终同样一言难尽地摇摇头。
总归,不是个好归宿便对了。
“阿裳将来想嫁什么样儿的人呢?”
嫁了人的人,有些话出口已不如做姑娘时羞涩。遍赏江南美色的华云裳亦不扭捏,染了洒落的笑意甚而称得起明媚张扬:“你当知晓我,自然要相貌一等一的。”
余音未落,一张无品无相的容颜几乎藤蔓般钻进她脑海,那想像中的人影一身红袍襟带半解,入墨的眉眼一抬,居然还会对着她笑。
“……”
云裳在宋金苔诧异的注视下,抬手狠敲一下自己的脑壳,立刻补充道:“首先要家世人品清白简单,越简单越好!”
·
——“阿裳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躲过了宋金苔,没躲过白皎皎。云裳在初七宫中的赏桂宴上碰见白小乡君,这妮子近来被大长公主张罗着相看亲事,言语越发没个忌惮,兼之听说摄政王连续在华府门口铩羽数日,看云裳的眼神简直能封她为神。
“那可是摄政王!连右相国都不敢拂他面子的,阿裳居然有胆量给他吃闭门羹。”
白皎皎比宋金苔还要没心没肺,在一树桂香下朝云裳脸上瞧了好一阵,幽幽叹息:“你还这么年轻,踏实实的给我做师父不好么,我可不想再降辈份,叫你一声舅姥姥……”
“还说!”云裳听她扑哧哧地笑,恨不能拧了这张碎嘴。
不过话说回来,却也要感谢白皎皎解救她出水火。如云裳此前所料,这场花宴名为德馨公主牵头,背后却是婉太后的意思,宴无好宴,只是云裳入宫前没想到,太后会一上来便问责她毁坏裕柔皇后赐辇之事。
众目睽睽之下,云裳伏身的时候还有些茫然,这劈辇的又不是她,太后此番敲打是为何意?
再看到婉太后寡淡的神色,云裳猛然打个寒颤,明白了:婉太后这是将她和摄政王归为了一党。
就因那传遍四海甚嚣尘上的求亲之言。
最后德馨出面唱白脸,加之白皎皎插科打浑地帮腔,婉太后才将此事掀了页。
可云裳晓得这还远没有结束,因为她在花宴上遇到了云家的姑娘。
姑苏云家初迁京城,一府的白身,纵有些欺世的清名,如何有资格参与这皇室的宴集?
婉太后无意一句话,云裳便知这是太后娘娘这是故意请云家人来打她的眼。
“高祖以仁孝开国立宗,这孝悌二字是最为要紧的。对上不可轻慢长辈,对下理应友爱弟妹,若因无人管束便娇纵过了头,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便是大错特错了——华大姑娘,你说是不是?”
……华云裳避开人群细细回咀太后的话,桂树下的花阑刮起一阵没有丝毫秋爽气的闷风,女子松广的裙绦拂过盈盈一握的腰肢,平添一丝纤弱可折之感。
花萼相晖下阳光斑驳,掺着尚不分明的清馥花气,落在女子睫影上头。云裳不担心婉太后会公然为难她,但她心里有个不寒而栗的猜测。
——婉太后知晓了她与云家的那层关系,甚至知晓她将华蓉禁足在府中。
华府里绝无人敢泄密,也就是说,她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西宫蛛网上一只被监视的寒蝉。
她自认没有这么大的重要性,婉太后语锋向她,剑锋,直指她背后的容裔。
婉太后以为她背后站着容裔。
“窃蓝。”秋老虎发威的天气,云裳硬是寒得声音微颤,唤了一声,却将一位身着绛衣的中侍人唤了来,与窃蓝同时走到她身边。
云裳在婉太后身边见过此人,按捺心头的不祥福身见礼。
那中侍人道声不敢当,轻描淡写往云裳脸上望了一眼,颔首微笑道:
“华姑娘怎的不去和小姐们玩儿击鼓传花?方才席间大公主向太后娘娘提起给白乡君擢县主的事儿,太后娘娘心情好,一并给了贵府二小姐体面,封‘文孝县主’,这会子懿旨已向国公府去了,奴才特来向华姑娘道喜。”
中侍说完话,没个讨赏的意思,打扦扭头便走了。
云裳半晌缓不过神。
再如梦方醒,却是窃蓝扶着她的手一紧,同时那花阁里一声尖锐的传报:“太子殿下到!”
太子殿下亲临赏桂宴,各处游览花色临池观鱼的闺秀,无不匆匆整袖上前拜见。容玄贞此时一身明黄色常服,在趺锦丹墀上临下扫视一周,看见自己想找的人,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皇儿怎么过来了?”
婉太后命人去为太子打扇湃茶,容玄贞笑言,“母后与姑母好雅兴,孩儿完成太傅的课业后想着松散筋骨,便顺曲水河过来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兰帕擦汗,目光若有似无地向那脉脉埋头的女子身上瞟。
德馨大公主眼尖,笑着“哎哟”一声:“殿下这帕子可新奇。”
众人随声望去,但见太子手里的丝帕是方兰草绣荷花的图样,且那荷叶底下隐约绣了个小字,显见是女子用的,仗着太子向来好性情,掩笑议论。
华云裳对这位太子可谓避之唯恐不及,自打方才心脏便突突地跳,听到什么帕子不帕子,连眼皮也跳起来,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心就要蹦出嗓子眼儿。
那分明,那分明是她上次入宫时失落的帕子!
眸光再转,才发现太子正若有玩味地瞧着她,对上她惊愕的视线,容玄贞眼中笑意更深,一面直视她,一面将那帕子放在鼻端嗅了嗅。
云裳要疯了!她几乎在瞬间就明了,太子当着大庭广众现出这手帕是何意图——暗夺不成,他这是要强取吗?
女子顷刻唇白如雪,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她连让窃蓝抢上去把人灭口的荒唐念头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偏还有与太子要好的郡主起哄:“太子哥哥这是何处带出的幌子,要我们笑话呢!”
容玄贞不气不恼,眼风飘飘转转,含笑开口:“这帕子是……”
“帕子是我的。”
一语既出,云裳耳边蝇鸣悉数退去,那有如实质的声音仿佛化出了一座清凉无垢世界,严严密密包裹住她。
刀箭不可透,人言不可伤。
须臾安抚住她的心。
凛冽不近人情的摄政王,被身又是那一袭玄蟒朝袍,如天神自云端谪降,带着一身冷意经过云裳身侧,一步步走到上座面色各异的容家人面前。
不理婉太后诸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他似不允他人染指,皱眉直接夺过了太子手里的锦帕。
“太子富有国库,皇叔的东西,便用得这样惯?”
“这不是、这上头的字……”容玄贞还没从容裔突然现身的惊怖泥沼中拔出腿,余光扫到他关注良久的华云裳,赫然发现女子此时望向容裔的目光,与方才看着他的回避抗拒截然不同。
年轻而渔色的太子发狠咬了牙,心说这样国色倾城的女子凭什么不是我的!女子最重名节,只消当众喊了她的小字,她这辈子便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才张开口,容裔道:“汝。”
容玄贞:“……”
云裳眼睫扑闪闪地颤,强撑着窃蓝的手才站稳,恨不能泯然于众人。
容裔转头瞅着自己那便宜侄子,目光狠戾异常,表情同语气却如出一辙的漫淡不屑:“皇侄是不是忘了,本王封号为何?”
汝川王手里握着那条随风轻荡的帕子,让云裳错觉,他正不轻不重捏着她的一颗心。
第43章 那毕竟是她的私物,上头……
袅淡的桂香气萦满香韵园, 因场中过于鸦寂,甚而听见曲水咽石的汩流之声。
站在闺秀们边围的华云裳,眼看着容裔将丝帕随意掖进袖中, 心尖好像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那毕竟是她的私物, 上头还绣有她的小字。
眼下却也没法子问他讨要。
为何偏偏又是他……
摄政王很像天生的刑杀者,人走到哪里, 哪里便秋风过境寸草不生。别说敢说话的,就连敢抬头的姑娘也不多。她们不敢看容裔, 目光却一个个不由地往华家小姐身上瞟。
都是听说过摄政王那句“愿仿效关雎”的人, 私底下虽笑华家的姑娘太过出格, 可谁无少女情怀, 谁私心里不愿天下最尊崇的男人也对自己表白这么一遭?
而今襄王遇神女,哪个不想探看探看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光景。
云裳心知肚明, 打定主意不抬头,将颔尖低低埋着,双颊粉白的颜色似是要被人看化了。
“王爷怎么过来了?”最先开口打破岑寂的是白皎皎。德馨大公主闻言吓了一跳, 心道平素这丫头见容裔无异耗子见猫,难道今儿吃了猫肉不成, 如此胆肥?
怕她说话没个轻重, 德馨暗暗盯了外孙女一眼。
白皎皎不以为意, 太子忙借她这句话说东宫尚有事务处理, 向容裔垂拱了手, 提步便去。
他是真的被容裔那一脚踢怕了, 深知他若真怒了, 可不管什么人前人后的。殊不知这么一跑,落在旁人眼里与落荒而逃也无异了,何况还是落在了一群姑娘眼里, 她们面上不好带出来,心里不免各有思量。
好好的宴集弄成这么样尴尬境地,婉太后的脸色难看,德馨微笑打圆场:“汝川王今日好兴致。”
“原应过来给皇嫂和皇姐请安,不巧被事绊住了。”
容裔生小反骨遍身,何曾好声好气地叫过人?自圣寿节后,他每叫一声“皇嫂”,婉太后的眼皮就要跳三天,德馨听见那声“皇姐”,也是一脸太岁给她拜年的表情。
婉太后冷笑一声“不必多礼”,便见容裔信手掸了掸袖,声音像浸了寒泉水的青石: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坤宁宫的奴才来报,说宫中的内庭瓮壁叫雨水冲塌了,想换成砌金的。本王想,后宫统归皇嫂管辖,如何报到本王宫里?又一想,皇嫂掌管六官忙碌得狠,这不,如今才偷片刻闲暇在此小酌,哪里有余力照管裕柔皇后旧宫殿的小事。”
婉太后倏尔变色:“摄政王在指责哀家失职?”
“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