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为人,张济堪誉木讷,要论长相,他也不过算个中庸平整,可说华大姑娘因他的才情而青睐于他,读了满肚子书史的张济当仁不让,觉着这十年寒窗刻下的苦都有了甜头。
他单名为济,入泮时也曾立下济世之愿,此志至今不改,但若能得红袖添香,岂非锦绣双全,夫复何求?
母亲倒是了解他,生怕他紧张,走时非灌了他三口酒。
也对,那样一位令他日夜揣在心里不敢轻亵的凤凰仙人,不饮酒壮胆,他如何敢正目瞧她的天姿丽色?
可张济没想到前头开宴的表妹会忽然过来。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这些十几年来生在后宅长在后宅的姑娘们见多了阴私事,兼之方才华云裳赶客的事对她观感不好,没用华蓉影射几句,一个个的表情都变得玩味起来。
“表妹!”
张济加重声量,有些不理解素来谦和柔顺的表妹到底要做什么。
他什么时候给华大姑娘写过诗集,那不是表妹说他的字好,自己问他要的《玉台咏》吗?
张济抹开满头虚汗,甚至开始怀疑,今日真的是华大姑娘叫他过来的吗……
付六已经开始考虑灭口的事了。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华蓉留给华姑娘自己处置,其余的,甭管侯家孙女公爵娘子、御史的千金还是皇姻的郡主,如果她们同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付六寻思:王爷能不能摆平后事?
付六此时盯着这处无法离开去请示,在脑海飞速思考利弊,好像只要权衡出个结论,他就能毫无顾忌地动手。
不知情的甘采和仿佛恨自己活得太长,占着自以为的理添火:“这么说来,张公子对华大姑娘并无心意了,那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酒气上脸活似个红烧虾的张济断然否认。
小娘子们不关己事笑得不行。
华蓉嘴边也露出阴毒的笑意,盯着表哥涨红的脸,一字一字问:“那么表哥敢对天发誓,你对姐姐没有一丝爱慕之心?”
张济不认识似的看着她,“我问心无愧,为何要发誓。”
华蓉步步紧逼,“表哥不说,如何取信于人?表哥若说谎话,你的亡父便魄不能上碧霄、魂不得落黄泉,表哥敢说吗?”
“华蓉你发什么疯!”
“我只问你敢吗!”华蓉毫不示弱地回言,左右她的生辰宴已毁,她苦心经营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现在柴薪烧旺,釜鼎沸腾,只等猎物下锅了,她不信逼不出来华云裳,撕不下她那张脸皮!
“找死!”
“在这里闹什么——”
“我对天发誓——”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窃蓝推门而出的同时,付六一只手钳住华蓉的颈子。
看热闹的姑娘们同时后退一步,甘采和哆嗦着唇角说不出完整的话,“你……”
你还敢杀人吗……
华蓉喉咙间“咯咯”发响,脸色一刹那灰白如土。她感到骨头在一寸寸发紧,好像下一刻便要折断,呼吸越来越憋闷。
当着摄政王手下的面说出这番话,她不是没有考量。她原打算让摄政王以为华云裳是个水性扬花的人,男人不都是占有欲极强的么,这样一来,谁还能做华云裳的靠山。
可她没想到,一个区区下属居然敢直接动手……
她可是太后亲封的文孝县主……她爹是上柱国大将军华年……
华蓉痛苦极了,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她明明还没有看到最想看到的,没看到那女人匍匐在她脚下痛哭……
凭什么华云裳的命就这样值钱……
窃蓝被付六的突然发作愕住,轻咳一声:“付先生。”
她虽然恨不能亲手了结这作妖的人,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小姐的院子里杀人。
付六随声放手,华蓉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捂着青紫的喉咙拼命咳嗽。
窃蓝冷面道:“姑娘吩咐,将这闯院的登徒子捆起来以待发落!今日让诸位小姐受惊了,请先回府,来日姑娘亲自设宴致歉。”
这些姑娘是真的被摄政王身边人的大胆给吓着了,愣愣看着两个府院拿着粗麻绳,将张济捆个瓷实。
张济没一丝挣扎,他此时薄酒已醒,任凭捆缚,目光却始终定在窃蓝背后那扇门上。
没看到想见的人,他眼中的光芒一丝丝熄灭,忽当着所有人的面掷地成声:
“我张善之对天起誓,今日是我酒后误至此地,由始至终绝无半点肖望华大姑娘之意,如有谎言,我张善之……愿受五雷轰顶之殛!”
说到最后,这心窍不甚灵光的书生声音有些抖,却依旧坚持说完。
站在门里阴影处的云裳眉心微动。
“哎哟!”忽从月洞门外传来一声“讨债的孽子”,王姨母不知打哪儿扑进来,上来便从府院手里抢儿子。
她是掐着华蓉交代她的时机点姗姗而来的,却在院外听见儿子发毒誓,且是成心违背的毒誓,吓得脸上一层粉都掉了,干哭道:
“你胡说什么!呸呸呸,不灵的,老天爷有怪莫怪、有怪莫怪!你这孽障要是出事,叫为娘我该怎么活!这究竟是怎么了?”
张济脸色灰败,用一种陌生的神色看了他母亲一眼,终是没质问出口。
“怎么了,要问你自己。”
雕花门扇大开,云裳终于款步走出来,一双黑眼仁冷静得摄人,神色堪称如冰如雪。
“别急着哭,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她命人将这母子二人一同捆下去看好了,可怜王氏来龙去脉都没搞清楚,杀鸡般的号叫还没出口,就被人用布团子堵实了嘴,推搡而去。
云裳挺直纤秀的脖颈,站在廊上向下扫视一圈,眼光掠过谁,谁家小姐便莫名心虚般避开眼睛。
她们但听这位华府大姑娘清冷道:“怎么,我华家的戏台子这样好看,让诸位都流连忘返了?真想留下来,行,我下帖子到诸府,华府空屋子尚有几间,好戏目尚多着呢,诸位慢慢观赏如何?”
她的语气不见得多讽刺,声量还不及华蓉方才一半高,可正因是这么有商有量的样子,才像一把软刀子割人的耳,加上那对艳美却染了凌厉的眸子,让其中有幸出入宫闱的小姐错觉,那东宫凤鸾阁的都不及这没出阁的华姑娘威严。
谁也留不下去了,华蓉趴在地上没力气起来,嘶声道:“别走,都别走,她与我表哥私相授受,我有证据……”
她的嗓子足像哑了弦蒙了灰的破琵琶,模近有隐约听见的姑娘,脑壳疼地想:你表哥自己都发毒誓辟谣了,你还不依不饶做什么,我一个外人都看出这府上是谁做主了,怎么还闹?
云长卿站在云裳身边,不同于后者的面无表情,云家长小姐怜悯地看着匍在地上的人。
她本是今日最美丽瞩目的姑娘,可此时金钗委地,衣裳覆土,怎么看都像个末路之徒。
末路之人到了末路只有破罐子可摔,见众人都不睬她,华蓉抠着青石砖用力嘶吼:“搜院,我要搜院!你屋子里定有不干净的东西,我是县主,我命令你——”
“你命令谁?”付六的靴底重重碾上华蓉的手背,女子半声呜咽断在嘴里,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裳听了却不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疲惫,她垂眸看着下头,声音意懒心灰:“你还当自己是华家人吗。”
勋贵人家最忌讳的便是查抄之事,人先自侮而后他人侮之,华蓉一番疯话,等同于将华家的面子里子通通踩在脚下,当着众多外人自打耳光。
云长卿深以为然,哪里有正经做妹子的人开口要搜姐姐院子,迫不及待给自那姐妹安个私通的罪名?下一刻却听身边女子轻吐一个字,“搜。”
云长卿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忙道:“姑娘不可,贵府的颜面……”
云裳莞唇始笑,眼里透着寒凉,“今日之后,华府颜面何存?”
她给过华蓉承认悔过的机会,既然她非要把事情做绝,就别怪自食其果。
她背身发号施令:“非但要搜我的院子,这位文孝县主的院子也落不得——你不是要剖白给众人看吗,今日我给你这个公道,就当我代父亲送你的成人礼了。”
云裳的亲卫言出令行。
华蓉听到“父亲”二字,眼神有一瞬闪烁,随即不顾身上痛楚,更恶毒地瞪向那永远清高韶丽的背影。
“姐姐可否忘了,年年八月初三父亲在哪里?年年我的生辰,父亲他在哪呢?”
……在场的小姐们不想知道聿国公在哪,她们现在就想回家。可华云裳说要留下她们做个见证,天知道她们有多后悔方才跟着华蓉过来起哄架秧子。
看华云裳这一整套严明整治下来,华府全然在她掌控之中,这哪是东风压倒西风,分明是一枝独秀啊。
加之有摄政王保着,一会儿若真搜出什么阴私被她们听进耳朵里,她们这条小命还能保住吗?
奈何想走不能走。
搜院很快有了结果,华云裳屋里一干二净,搜翠琅轩的奴婢却从华蓉的箱橱紧底下找到了一本诗集。
诗册子一抖,一张写有词阙的纸笺落在华蓉面前。
云裳仍背着身,似不愿多见一眼这腌臜世相,“妹妹屋里的好东西,当着众多宾朋的面儿,读一读吧?”
华蓉目光落在纸上,唇边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像溺水的人失了最后一杆稻草,不可置信的摇头,“这不可能,这明明、是你……”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孤注一掷,她最后一张底牌,在须臾间粉碎如雪。
下一刻华蓉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这些京城闺秀看见了纸上这首艳词,无异于当面扒开她的衣服,那她的后半辈子就陷在泥地里完全抬不起头了,不、这本是她给华云裳准备的,这耻辱本该华云裳承受的……
——华云裳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如何偷梁换柱的?这不可能,她若早就发现,怎会当作无事发生一样的风平浪静?
华蓉脸色苍白,突将那纸抢在手内撕个粉碎,犹怕被人拾去泄漏,情急下将碎纸塞进嘴里拼命吞咽。
只要看不到就好了,只要没人抓得住我的把柄,我就可以翻盘……我还没有输!
小姐们怜悯地看着华蓉狼狈的模样,这番毁灭证据的作派,反而证实了她心虚有鬼。
半个月之前,她得太后亲封成为县主,半个时辰前,宫里还遣人为她赐妆贺喜,可此刻,这个被聿国公宠爱十年的女子却像只赖□□摔在地上,将往日种种繁华作践得一滴不剩。
一直支持闺中好友的甘采和怔怔后退,好像不认识华蓉一样,古怪地望着她拼命吃纸的丑态。
浅风摇动枇杷叶沙沙作响,庭中静得出奇。
付六终于松开狠皱的眉眼,他望着女子纤柔而果决的背影,心想除了这样的风姿,还有何人堪与王爷并肩而立?
云裳转过身,清皓的目光如天边不可及的一轮皎月,每个字都照在华蓉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撕了纸,诗册总还在的。你方才不是说张济为我写了诗册?不是说我二人私相授受?既然你这么喜欢贼喊捉贼的把戏,我成全你。”
云裳盯着她道:“你此日及笄,可议嫁娶。我做主,将妹妹许配给你的表哥张公子,祝妹妹一世姻缘和美,可好?”
第48章 容裔心里冒出个念头:她……
“今日我做主, 将妹妹许配给你的表哥可好?”
青石路上半死不活的华蓉一听到这句话,眼里瞬间充了血,歇斯底里地嘶喊她死也不嫁。
不过这种狼狈围在周遭的小姐们已经看不见了, 这些人鱼贯迈出聿国公府的门槛, 几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想起临告辞前,摄政王派来的那人“客客气气”关照她们祸从口出的神情, 小姐们心有余悸——就是他不嘱咐,见识了牵扯到聿国公府、西宫与摄政王三家的一地鸡毛, 谁还敢多言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