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内情阿嫣自然丝毫不知。
她只觉得谢珽此人果真勤政得很,半点都不贪懒觉,天没亮就能起来干活。亦可见他果真心口相符,没拿她当女人来瞧,才会在夜里睡得踏实,那么早就精神奕奕的出门去了。
这般目光挑剔,能入他眼的得是多丰腴的美人?
阿嫣心中啧啧称叹,照常梳洗打扮后到照月堂里应卯。
——老太妃虽将中馈的事都交在了儿媳武氏手里,却仍极讲排场,仗着儿孙们孝顺,以处事须勤勉为由,定了女眷每日清晨到跟前问安,之后各回住处忙碌琐事。因王府太大,往来费时,武氏和二婶高氏便免了儿媳的晨礼,阖府女眷在照月堂碰头即可。
规矩既不可改,阿嫣每晚便早早歇下,睡上四五个时辰仍可神采焕然。
倒是秦念月,不知为何有些蔫蔫的。
阿嫣既被她视为“不吉”,自不会有多热情,维持着客气彼此打招呼,说话也不咸不淡,合乎姑嫂之礼。之后或同谢淑闲聊,或是跟妯娌拉扯几句,有爽快睿智的婆母武氏照拂,即便为老太妃暗暗不喜,处境倒也没差到哪里去。
这日问安毕,阿嫣跟武氏去过碧风堂,领了件练手的小差事回来,叫了和田嬷嬷卢嬷嬷商议。
正琢磨着列单子,就见玉露走了进来。
“启禀王妃,表姑娘来了,说是送些新制的糕点。”
“请她到厅中稍坐,我这就来。”
周遭有不少仆妇丫鬟伺候,阿嫣自不会明着怠慢这位被阖府捧在手心的武将遗孤。
玉露应命而去,先奉上茶点果品。
少顷,阿嫣秋衫明媚,噙着淡淡笑意踏进厅中,“表妹这两日帮着祖母抄经,原是很忙的,怎么忽然有空过来?”
“抄经再忙,总得歇歇手呀。”
秦念月虽被阿嫣视为倒霉鬼赠了个平安符,却丝毫不知“不吉”之语已传到了阿嫣耳朵里。毕竟照月堂是老太妃的地盘,一个远嫁而来的生客,哪有能耐把手伸到老太妃跟前?那枚平安符八成是新妇怕人说道,拿出来堵旁人议论的。
她自诩周全,笑容甜美乖巧如前。
阿嫣的态度也友好而客气。
——先前私递消息的事,据阿嫣后来猜测,应是武氏暗里提醒她。她如今颇受婆母照拂,若言行间流露端倪,让老太妃知道身边有儿媳的耳目,即便武氏能凭铁腕治军的手段化解,她怕也会失了婆母的心,别说往后全身而退,连如今偏安的一隅都得丢了。
卖笑装客气呢,其实并不难。
两人就着糕点闲谈,秦念月听说阿嫣会弹箜篌,笑吟吟的说想请教。
阿嫣哪会让她碰祖父的东西。
秦念月有些失望,又道:“听说舅母为修缮春波苑,花了许多心思,里头不少琪花瑶草,漂亮得很,表嫂能带我瞧瞧么?”
“这有什么,我陪你逛逛。”
阿嫣敛裙起身,带着她在春波苑随便走了走,不知不觉间就送到门口。
秦念月像是没瞧出送客的意图,挽着阿嫣的手臂,笑眯眯道:“春波苑修得果真用心。表嫂刚来府里,想必还没逛过这园子吧?其实府里还有许多景致,四时瞧着各不相同,走,我带你逛逛!”
阿嫣挑了挑唇角,“好啊。”
……
春波苑外游廊交错,甬道纵横,去照月堂和碧风堂的路阿嫣都走熟了,别处倒还没去过。秦念月带着她朝南缓行,过了几重水榭楼台,最后停在一座僻静画楼前面。
这里毗邻外院,仅一墙之隔。
画楼修得轩昂峻丽,背倚假山面朝荷池,门扇虚掩着,周遭并不见什么闲人。
秦念月兴致勃勃,“这揖峰轩里藏着不少好东西,表嫂若瞧见了,定会觉得有趣。”
“进去瞧瞧?”阿嫣顺水推舟。
“走,看看去!”
日头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描金雕彩的门扇推开,里头干净而凉爽。比起别处桌椅俨然的陈设,这里面迥然不同——当中摆着方极宽敞的长案,上头零散堆着泥块、漆彩等物,顶上藻井并无绘饰,沿墙摆着好几道结实又阔朗的博古架,上头是泥塑的各色器玩。
站在门口瞧见去,入目皆是泥塑。
阿嫣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尊罗汉像,不由微诧。
“这里是?”她有些迟疑。
“算是个泥塑馆,里头有天南海北的泥塑,不少还是大师手笔。”秦念月站在门外,不急着往里走,只谦让道:“表嫂请。”
阿嫣被那尊罗汉吸引,提裙跨槛而入。
她没想到威仪煊赫的汾阳王府里竟会有这么一处所在,那些泥塑显然是精心搜罗的,好几尊还很眼熟。譬如方才落入她视线的那尊罗汉,像是惠之大师早年的手笔。她从前只在徐太傅挥笔闲作的画上瞧见过,此刻活灵活现的泥塑真切落入眼中,难免惊喜。
不过惠之大师的塑作向来精细,这里头藏着的多是他早年追求奇巧淫技时的塑作,泥胎极薄,绘画繁丽,也极易摔碎。
阿嫣没敢碰,只站在两步外观赏。
秦念月也缩手缩脚,在博古架间穿梭观玩。
比起别处宽敞的门窗,这屋里窗扇偏窄,还糊了薄纱,显然是怕日头太烈伤及泥塑。这会儿屋中稍觉昏暗,穿梭在博古架间,瞧着那些静静沉淀在时光里的塑作,指尖拂过积在光滑木纹上的薄灰,一颗心也好似被幽凉的水浸过,忽然安静下来。
阿嫣认真瞧着,一时忘我。
直到几重木架外传来声轻微的响动,她才从泥塑里惊醒,微诧道:“怎么了?”
“没事,跌了一跤。”秦念月隔空答道。
阿嫣朝玉露递个眼色,让她去瞧瞧,还没绕过这道高架,就见秦念月走过来,拿手掸着裙角的灰,笑道:“这屋里着实昏暗了点,容易摔着。也不知表哥怎么想的,非得糊成这样。”
“这些泥塑是王爷的?”
“是啊,很漂亮吧。”秦念月含笑。
阿嫣心里却警惕了起来。
她还以为这地方跟方才去过的亭台楼阁一样,是王府里建了供人观赏的,原来竟是谢珽的?
虽说成婚未久,她不太能摸出谢珽的脾气,但以他那种冷峻傲然的性子,既费心搜罗了这些宝贝,未必愿意人随意来去。架上不少惠之大师的东西,若是不小心磕碰了,终归是一场闲气。阿嫣觉得,还是等哪日得了谢珽首肯,再来欣赏这场深藏的盛宴,会稳妥些。
遂不动声色地往外走,随口道:“当中那个长案也是王爷的?”
“是表哥用的,他偶尔得空时也会捏几个来玩,那边角落里摆着的都是他做的,不让人随便碰。”
上阵杀敌,回家捏泥?
这位王爷的爱好倒真是别致。
阿嫣有些意外,也没在这儿多逗留,只说琐事在身不宜偷懒,叫了玉露出门,让秦念月慢慢观玩。
秦念月只说独自观赏无趣,也出来了。
两日之后,她却捧着个锦盒,悄悄去谢珽跟前拱了把火。
第12章 生气 男人仗着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
书房外侍卫把守,松柏林立。
时令已过处暑,虽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晌午时分仍是极热的。
谢珽清晨去了趟校场,回来后同长史贾恂议事,直到此刻才算得空,就近到书房用了饭,打算趁着后晌得闲眯上片刻。才将外衫脱去,就听窗外侍卫禀报道:“王爷,秦姑娘来了。”
大热天的,她来做什么?
谢珽重将衣衫穿好,让人请她进来。
旋即,屋门轻响,秦念月穿着浅碧色的襦裙缓步进来,走到他跟前福了福,将锦盒双手捧上,道:“表哥,我是来请罪的。”
“怎么?”
“那天我带表嫂逛园子,瞧瞧府里的各处景致。后来到了揖峰轩……”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谢珽的神色,才低声道:“表嫂觉得那些泥塑有趣,我想着她是王妃,就没敢阻拦。谁知道那么不小心,竟摔坏了一个泥塑的彩球。我怕表哥生气,特地请人做了个一样的来赔给表哥。”
说着话,自管掀开锦盒,就见里头摆了个圆润的泥球,上头精绘彩画。
谢珽眸色微紧,“摔的是这个?”
“跟它瞧着很像。表嫂捧着的,我也没瞧太清楚,表哥你瞧,这个能抵得过吗?”秦念月满面歉然。
谢珽沉目不语,转身径朝揖峰轩走去。
满架泥塑,做成圆球的却只有一个,那还是惠之大师早年的手笔,里头是空心,外头薄薄的一层,托在手里颇觉轻盈。上头的绘画却极精细,满目河山壮丽,峰峦之中亦有山林人家,都拿细笔绘成,单是那幅画拿出来都能跻身大家,可想而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那是他视为珍品收着的。
不止为薄胎奇巧,更为那副会在泥土上的壮阔河山。
如今竟让人摔了?
谢珽脚步生风,到了揖峰轩推门进去,绕到最里侧的博古架旁,果然彩球已空,只剩满地碎裂的泥片。
那一瞬,他的心头像是被剜了一刀。
他伸手捡起碎片,目中渐渐荫翳。
秦念月站在他的身后,红着眼睛像是快哭出来了,“我也劝了表嫂,说这是表哥极珍视的东西,不好乱碰。可是……表哥也别怪她,是我做事不当心,想着她是表哥三媒六娉娶的王妃,也没敢太过阻拦。表嫂说不过是块泥巴,摔了也不用太在意,我却知道——”
“出去!”极严厉的声音,打断她的哭泣。
秦念月哭得愈发厉害,瞧见谢珽黑云压城般的神色,讷讷的赔着罪,赶紧出了画楼,到外祖母跟前避风头。
谢珽手捧碎片,寒着脸起身。
旁边放着秦念月捧来的那方锦盒,他取出里头的东西,将碎片装进去,出了揖峰轩,直奔春波苑。
到得那边,有泠泠乐声传来。
谢珽听到熟悉却多年没听到的箜篌调子,阴沉的眼底掠过稍许诧异。
……
半敞的窗扇旁边,阿嫣独坐在弹箜篌。
这箜篌虽是老太师留下的,因他过世得早,阿嫣其实没能受他太多指点,这些年多是承教于徐太傅。他是老太师的挚友,仗着近水楼台学得不少技艺,而今教给阿嫣,倒颇有衣钵传承之意。
阿嫣弹奏时,也难免思念祖父。
——这世间浮云万千,人潮往来,最疼爱她的就是早已辞世的祖父。哪怕那时她年纪尚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但那种被人捧在掌中,悉心呵护教导的温暖记忆,却印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哪怕祖母偏心,母亲重男轻女,父亲时常忙得顾不上她,在那座跨院里,她仍住得自得其乐。
因那里留有祖父的记忆。
此刻曲调低徊,芙蓉泣露,卢嬷嬷她们都在外头没来打搅,阿嫣长裙曳地,手指在丝弦间轻跳时,髻中珠钗微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