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兰心招供,她并不知道陈半千捉了王妃后,究竟会拿去做什么。只知道,陈半千图谋的不是王妃的性命,而是挟持谢珽身边最重要的人,继而搅乱局势,令河东身陷麻烦之中。只要谢珽遭遇麻烦,甚至落入危险,对兰心而言无异于为父报仇。
数年潜伏后,她以必死之志做了此事。
前情尽已招供,裴老夫人苏醒后得知闯了大祸,也将首尾都说明白,到王府素衣请罪。陈半千原就藏得十分隐蔽,自戕之后几乎斩断线索,一时之间朱九能挖出的也就这么多。
朱九和武氏都觉得此言可信。
毕竟,若陈半千图谋的是阿嫣的性命,既设法进了裴家,当场便可动手,无需费这般力气。
陈半千老奸巨猾,明明有逃生之机,却费尽心思拖住陆恪的人手,又在追兵赶到前斩断线索从容赴死,显然也是把这次的事情当成最后一搏,想竭力争取空挡,好让同伙将阿嫣悄然送走。
他在京城潜伏多年,早已是诚王的心腹,既选了为此搏命,显然所图非小。
陆恪不敢耽搁,急信报于谢珽。
……
官道上偶有行人经过。
谢珽迎风而立,视线扫过密密麻麻的小字,神情近乎阴寒。
一行人站在此处委实惹人留意,且官道上也不便议事。谢珽示意信使离开,而后翻身上马,带了徐曜他们直奔最近的哨所。那是座不甚起眼的院子,坐落在山脚下,屋舍院墙皆平平无奇,主人家是个十分机警的老丈,耳力身手俱佳。
屋门掩上,只剩谢珽、徐曜和徐寂。
徐寂与陆恪分量相当,一个是占了王府司马的名头,一个占了节度使帐下行军司马的位子,实则各掌一事,同为谢珽身边的股肱之人。先前谢珽进京时带了陆恪在身边,徐寂留守王府,这次则是徐寂随行。
他和徐曜皆不知缘故,见谢珽原本马不停蹄,一副迫不及待要回家看美娇娘的架势,这会儿神色骤然阴沉,举止间忽添冷厉肃杀之气,便知事情不妙,道:“殿下,是出了什么事?”
“王府出事了。”
谢珽眉头紧拧,双手不知何时握紧。
含笑娇丽的眉眼浮上心间,连同先前遇险时,她惊恐畏惧的模样一道充斥脑海。自幼娇养的小姑娘,固然聪慧机敏,但碰上强硬的黑手,哪有抵挡之力?
陈半千豁出性命绑架了她,要瞒过河东麾下的无数眼线将她送走,必定要用极隐蔽的手段。
不管是装入箱中、藏在车底,抑或任何手段,为免露出马脚,她必定难见天日。
如今又是寒冬,各处朔风凛冽,夜里甚至呵气成冰,颠簸严寒中,她那样娇弱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遭了多少惊吓!
谢珽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狠狠蹂.躏,但凡稍稍推想她的遭遇,便觉痛极。冷硬的眉眼尽被怒色笼罩,他竭力令自己镇定,迅速琢磨应对之策,更无暇跟他们解释,只将信纸递去。
两人迅速看罢,俱自变色。
怕漏了什么,又细看了一遍。
这间隙里,谢珽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吩咐徐曜去准备笔墨,又向徐寂道:“我得去趟剑南。”
“殿下觉得王妃会被送去剑南?”
“如今时局正乱,陈半千费尽心机,是想将她送到能牵制谢家的人手里,挑起争斗,给北梁寻找机会。他最想看到的,应该是我因此挑起兵戈,令边防空虚,北梁趁乱南下,一雪前耻。”谢珽既已摸清陈半千的作为,对这推测颇为笃定,“能牵制我的就五处,河西、剑南、宣武、京城、北梁。”
而这五处,各自的情况迥然不同。
陈半千既是为北梁苦心筹谋,将她送到北梁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两边常有交战,边界处更是守得密不透风,盘查极为严格,陈半千想越过河东的千里沃野、闯过边塞,将阿嫣送入北梁,那是痴人说梦。
河西那位同样守着边塞,并无余力和野心参与争斗,先前谢珽拿下陇右时早已将态度摆得分明。
京城如今为称帝自立的魏津焦头烂额,哪怕将阿嫣送去也不敢来招惹。
梁勋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上回他在客栈遇袭重创时都没敢趁机动手,这会儿未必有胆子生事。
剑南却是个心怀鬼胎的刺头。
在京城时,周希逸在平乱的事上横插一脚,周家那点小九九,同为节度使的谢珽能猜得出来。何况剑南山高水险,虽则百姓安逸,打起仗来却半点都不含糊,又是个易守难攻之地,陈半千若想借剑,这是最好的选择。
且魏州到剑南的路极多,只要带着阿嫣进入梁勋的地盘,层层掩护下,谢珽就很难再插手。这一段路又不算太长,陈半千既舍命筹谋,必定早早铺过路,更容易得手。
屋中一瞬安静,徐寂掂量过后,明白了谢珽的意思。
门扇轻响,徐曜拎来纸笔。
谢珽提笔斟酌半晌,写了封书信,折好后递予徐寂,命他回魏州后将信交给太妃。而后,又叮嘱了几样军政上的要事,末了又道:“我不在时,军中之事悉由太妃和三叔料理,若……”他顿了顿,神情几无波澜,声音却沉了几分,“若有不测,你和陆恪务必扶持三叔。”
极郑重的事情,他说得轻描淡写。
徐寂却惊得站起身来,“殿下这是何意?”
旁边徐曜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殿下是想潜入剑南,去救王妃?”
“万万不可!”徐寂立时劝阻,“情势如何,无需属下多说,殿下比谁都清楚。陈半千藏得太深,王妃遭遇意外确实出乎所料。既然事关大局,自然有斡旋的余地,殿下何不修书于周家,陈述利弊。哪怕周家不肯送还,殿下也可商谈,何必亲自赴险?”
谢珽摇头,道:“如何商谈?”
“总不过是兵马、地盘、钱粮,哪怕将陇右分出些都行。比起殿下的性命,这些都不值一提。”
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谢珽沉眉,徐徐道:“兵马钱粮他都不缺,剑南自成天地,陇右的地盘他未必有兴趣。周家要的不是眼前,是长久。王妃在他们眼里不是一时的筹码,而是长远的人质。”
只要他心里仍有阿嫣,周家就会以此拿捏,让他不得染指剑南,甚至设法阻拦他图谋天下,维持如今的乱局。
割地而治的好处,远胜一时的钱粮。
周家解决了郑獬那个四处挑事的惹事精后,既有翻脸挑衅于他的胆气,就不会轻易放回阿嫣。
况且,谢珽怎忍她多受苦楚?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南下,飞去救她脱困!
徐寂明白这道理,但仍无法接受。
“殿下这么多年披荆斩棘,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今日!河东帐下十数万的兵将,如今都指望着殿下。老王爷在天之灵,想必也对殿下寄予厚望。”他重重一声跪在地上,抬头抱拳时,刚毅的脸上尽是担忧,“殿下身负重任,实在不应孤身赴险!”
见谢珽不为所动,徐寂愈发焦灼,“若一切顺利,属下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呢!”
“万一殿下在剑南出了岔子,王府该如何交代!”
“贾公、萧老将军、武将军、裴将军,他们都为河东呕心沥血,就盼着有一日殿下能够为老王爷报仇雪恨,也给河东百姓真正的太平!剑南心怀叵测,一旦知道殿下孤身潜入,必定不会放过。相反,殿下若沉静应对,他们不敢拿王妃怎样的!”
徐寂深知谢珽的心性,见他毫无所动,愈发着急,冒死道:“王妃一人之身,岂能与河东前程相较!”
“殿下三思!”
掷地有声的言辞,几乎声色俱厉。
谢珽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止徐寂,恐怕贾恂、陆恪、几位老将军得知后,必定也会拼死阻拦他冒险去救阿嫣。
可他怎能不去救?
他答应过的,会护她余生周全。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她曾剖白畏惧担忧。王府凶险暗藏、前程叵测,她那样的性子,原是贪图安逸雅趣、山水为怀,丝毫不愿掺和纷争的,之所以放弃和离的念头留在王府,全然是为了他。
“这是孤注一掷、刀刃甜蜜的事,要想走这条路,总须下定决心。”
柔软的声音,言犹在耳。
性命攸关的事情,她愿意真心托付。
而他许诺过,会拿性命护着她。无关王爷、节度使的身份,她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上人,满身冷硬中唯一的柔软。
谢珽躬身,将徐寂扶起。
并无过多的解释,亦不曾作色于徐寂对阿嫣的言辞,他只是将那封信重新递过去,沉声道:“我意已决。”
徐寂愣住,还想开口相劝。
谢珽却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开口。
半晌安静,徐寂看着谢珽的神情,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明白了劝说也徒劳无功,便只道:“殿下既已决定,属下自会尽心竭力办好差事,殿下也须多调人手接应,务必稳妥。只是,殿下孤身犯险去救王妃,怕会令贾公震怒,属下当如何交代?”
贾恂身为长史,为几位王爷呕心沥血,向来极受谢珽母子的敬重。
这些人跟前,确实得有个交代。
谢珽稍加思索便给他找了个理由,“楚氏被陈半千擒走,是因王妃的身份,归根结底是被我拖累。我若舍弃了她,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如何统率兵将护住百姓!尘埃落定前,这事绝不可张扬,对外只说我仍在巡查。”说罢,抬步向外,朝徐曜道:“走。”
徐曜毫无二话,跟徐寂拱手告辞后,立即跟在后面。
此时的阿嫣,确实在去往剑南的路上。
第96章 救她 眼泪扑簌簌的便涌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被打晕, 阿嫣苏醒的时候,已经在一辆马车里了。双手被缚,嘴巴亦被布条勒住, 整个人昏沉沉的全身发软, 也没什么力气。身体蜷缩在木箱子里,旁边堆了绫罗布匹, 木箱上想必又压了皮货,令周遭十分昏暗。
马车走得很快, 颠得她有些犯晕。
她试着挣扎, 徒劳无功。
记忆的前一瞬还在典丽雅致的裴家内宅, 这会儿突然落入这般境地, 阿嫣心里自然很慌。
但慌乱并无用处。
她看着旁边凌乱堆放的布匹,甚至不知此事是裴家冒死而为, 还是裴老夫人也遭了算计,才令她落入险境。但无论如何,对方既将她塞到这么个破箱子里, 又下了药令她全身酸软无力,显然不是善茬, 甚至可能跟谢珽有仇怨。
情势未明且无力逃脱时, 贸然呼救反而会招来麻烦, 她只能忍耐, 先保全自身。
不知颠簸了多久, 马车才停下来。
堵在外头的货物拿走, 箱子被人抽出去后掀开盖, 阿嫣终于能透口气——夜已经深了,抬眼星辰漫天,周遭却只有黑沉沉的夜色, 夹杂不远处的狗吠。她试着想坐起来,身上却没半分力气,一个健壮的仆妇走到旁边,扶着她肩膀拎坐起来。
“吃完饭接着赶路,你最好老实点。”
见阿嫣可怜巴巴的缩在里面,颠得脸上一片惨白,她凶狠的语气稍稍收敛,只将一碗肉汤端过来,威胁道:“你若安分,咱们早点交差,你也少受哭。若不然这荒郊野外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受苦的只有你!明白吗?”
阿嫣点点头,目光落向那晚肉汤。
她实在是太饿了。
晨起用过早饭之后便出府赴宴,到了裴家,也只先吃了几块糕点磨牙,正宴上没坐会儿,就被金氏请了去。之后人事不知,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她已是腹中空空,熬到这会儿,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腹中颠得难受,甚至头晕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