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光线逐一亮起, 她所在的这块地方也鲜明起来:穹顶上还有潮湿的水迹, 显然裴烟是从穹顶落下来, 身上的水滴把穹顶壁画上的颜色洗的分明。
自穹顶开始, 至地面以下,一只只凤凰首尾相衔, 华丽的羽翅遮天蔽日的展开,似乎历经千年风霜,依旧可以振翅而飞。他们的喙最为醒目, 是鲜红的, 血一般的颜色。 裴烟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起自己还是凤凰形态的时候, 喙仿佛不是红色的。血液在兽族中有非同小可的地位,绝不会是随随便便画就,必然有其用意。
而较为常见的, 则应当是族群血脉的传承。
想到这里, 裴烟向侍立在一旁的长尾鸟看去。九只长尾鸟列成一个方阵, 显得本就不宽裕的密室愈发拥挤。裴烟站在一只长尾鸟面前细细端详, 纵使没了生机, 眼前的长尾鸟呈现出一种固态,好似时光不曾走过, 乍一看如同雕塑。
他的喙不是红色的。
“唔。“
裴烟疑心或许是火光映照的缘故,她没能好好辨认,正要取出夜明珠倾身靠近,却不慎牵扯腰部的伤口,痛的她闷哼出声。
兽族最大的优势之一,既能忍耐人所不能忍的痛苦,伤势又愈合极快。可裴烟腰部的伤口拖拖拉拉,到现在也只是结成薄薄的血痂,动作一大便会再度破裂。
裴烟阴沉沉的想着,盛兴的铁爪果然不是凡物,那股子铁锈味也并非她一开始以为的血腥,而是铁爪上涂抹的其他东西。一旦被铁爪所伤,爪上含有的物质便会在伤口持续作恶,极大的降低猎物的抵抗能力。
她索性坐在地上,决定先行处理伤口。
这间密室相当简陋,似乎是一个临时修整的场所。除了九只长尾鸟和华丽的有些突兀的壁画之外,什么也没有。
裴烟靠在画满壁画的墙壁上,掌心柔和的白光亮起,她狠了狠心,一掌向伤口处按下。
血液沸腾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裴烟额前冷汗直冒,掌心阵阵白气升腾,将她因疼痛而有些扭曲的脸映的模糊不清。
裴烟又开始觉得自己像只烤鸡了。
自从在长生渊接受传承,裴烟鲜少使用凤凰火,多是在长生渊万火中随意取用,一是低调,二是在实力不济时藏拙,算是个小小的生存智慧。
凤凰火久未使用,今日一现散发着莹莹光晕,纯净非常,像是有人为她做了高度的提纯。凤凰的火焰至高至烈,烧尽天下污秽,除去铁爪之毒不在话下,就是很痛。
痛感丝丝缕缕钻进骨髓和肌肉,烧灼的裴烟昏昏沉沉,本想查一查凤凰火因何变异,也抛在了脑后。半响,裴烟咬牙切齿的站起身,又痛的弯下腰去,一套动作拉扯之间,伤口更痛了。
裴烟:“.......”
仿佛所有的动作都会牵动腰部的肌肉,随时给她来一场疼痛等级第一名的忍痛考验。
反正这里没人看见,裴烟干脆弯着腰往前挪动,打算再看看长尾鸟们的不同。然而弯腰不看路一定会撞到头,她嘭的撞在一具长尾鸟的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烟揉了揉头,正在感慨身体保存的挺好没变脆.....! 她猛地直起身来,直面眼前的长尾鸟战士。
裴烟没有揉眼睛,也没有出现幻觉,她可以肯定自己走的是直线,可眼前这只长尾鸟正出了队列,笔直的拦截在她的道路上。
裴烟干笑了两声。
一刻钟前她还自信满满,有道是自家人不打自家人,她总不至于在密室里被人包了饺子;可眼前的长尾鸟战士面上虽没有表情,可也着实谈不上面色可亲。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长尾鸟并不给裴烟思考的时间,他如同一架老旧的机器,浑身每个部件都散发着咯咯蹬蹬的摩擦声,在原地调试自己,而后看定裴烟,大踏步向她走来。
眼看他距离裴烟只有几步之遥,裴烟划破手掌,鲜血汩汩流出,她猛地挥手出去,血液不偏不倚,落在长尾鸟的脸上。
“咯咯”
血液顺着长尾鸟的羽毛留下来,流过他的喙,不再向下,而是在喙边停留,血迹慢慢晕染开来,将长尾鸟的喙染成赤红的颜色。
密室里积年的灰尘落下,将九只长尾鸟的羽毛落得有些灰扑扑的。但沾染了裴烟血液的那一只,羽毛像是被水洗过,在方阵中鲜明的刺眼。就像是一滴甘霖,唤醒了整座森林,长尾鸟好像活了过来。
裴烟锤了锤剧烈跳动的心口,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结合方才长尾鸟对血液的反应和墙上的壁画,这九只鸟应当是凤凰族群中的傀儡战士。每逢九人可以结成一阵,称为傀儡阵。而血色鸟喙的寓意也很简单,首尾相衔,受血裔传承而升天,正是兽族传统的培育后代的方式。
她福至心灵,以沾满血的手指去挨个抚摸墙上的红色鸟喙。待裴烟转了一圈后,密室轻轻震动起来,穹顶处最大最华丽的长尾鸟扇动了翅膀,在拥挤的密室中掀起风声。
裴烟下意识眯着眼睛,却未曾感受到飞扬的尘土。仔细看去,那只鸟只是穹顶镶嵌的溯影珠所成的幻影,悬浮着落在裴烟面前,正是凤天属下大将,长尾鸟。
长尾鸟面容肃正,分外严肃:“天劫已至,神族前途不明。此密室非纯血血裔不能开,若有幸再度开启,便是我凤凰氏族血脉不绝。神谕如此,活人不能保全,但傀儡应当可以。“
他身后视线拉远,赫然是密室中的九只长尾鸟模样,只是比之光鲜亮丽许多:“此九人是我战死的心腹部将,为保我族后裔,甘愿留存残魂和神力,死后不入凤凰墓,炼为傀儡。幼崽可以神力激发,驱策口诀在胸前凤凰文处。“
画面扭曲起来,长尾鸟的背景开始晃动,所谓的“天劫”到来,他匆匆道:“世间无所谓天道,可信者唯有本心!切记切记!”
长尾鸟严肃的目光中带了些慈爱,随后停止溯影。密室中再次陷入宁静,和方才喧嚣的背景比起来,这份宁静让人有些难受。
裴烟走上前去搜寻,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傀儡胸前的凤凰文,正是凤天传授的凤凰心法中的九字真言。凤凰文有一奇特之处,非凤凰血裔不能辨识,似乎使用凤凰血写就,如此一来,就能避免他人冒用的情况。
裴烟挨个查看完毕,走到密室尽头单膝跪地,羽翅现出收拢于地面,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凤凰大礼。九只长尾鸟经过千年凤凰,现在已成残破的傀儡,但生前镇守凤凰一族,不知是何等意气风发。
她低声道:“各位前辈,得罪了。”
话音落下,漫天大火自密室起,火舌卷动扭曲,眨眼间吞没了九只长尾鸟。
........
裴烟安然坐在火中,左右两侧各站着四只鸟,还有一只被她滴上血液的站在正前方。火焰在长尾鸟们身上灼灼燃烧,她时不时的绕着几只鸟转一转,全然像一个烤串师傅。
能将傀儡保存千年,凤凰曾经的实力和容光自不必说,只不过或许是制作傀儡时九人便身体受损,加之制作时间短暂仓促,这九只长尾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哪怕不看,只听之前咯咯作响的声音,也能猜到这些傀儡的运转情况不太好。
而此处密室的机关也暗藏玄机:只能进,不能出。
凭借纯血血裔的血,密室会打开大门让她进入,但密室只能从里面打开,若要离开密室,则必须破坏掉它。裴烟充其量是个半神,有神之心和神的传承,尚且不具备神的力量,而密室是千年前的凤凰神族所建,裴烟与之实力相差太多,走不出去。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修补好傀儡,号令傀儡打破密室,裴烟才能出去,真是个完美的闭环。
傀儡虽比真神等级低上很多,但还是具有神族血脉。裴烟以半神之躯锤炼九尊神级傀儡,好比小桶企图灌满大缸,根本不可能。
是以裴烟烧一会休息一会,周而复始,不知在密室里呆了多久。
困乏难当,裴烟不得不想些事情,免得自己昏睡过去。忽然,裴烟猛地坐起,她忘了一件事——玄淮!
玄淮昏迷中需九韶灯阵的供养,可她隔绝在密室之中,显然是穿不过去什么力量的。因着被盛兴追杀又坠入水中,裴烟疲于奔命,直到方才才发现,九韶灯阵已经终止,被花海女收回。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玄淮遇到了袭击?
密室中难辨日月,裴烟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想来也有小半月,十二家的人说不定早就结束狗咬狗,各自派自己子弟进入神墟了。
“咔嚓”
像是验证裴烟的猜测一般,头顶上的冰层咔咔声不绝,正在寸寸断裂。神墟是块宝藏,没几个人舍得诱惑,虽说十二家约定只能进入年轻的子弟,未必没有常年闭关的老妖怪浑水摸鱼,想要在此地精进。
否则十二家中翘楚也不过是夏清的水平,谁能掀动累积千年的陈冰?那几乎是摧毁了水元素界沉寂的半数力量。
裴烟先前的侥幸和惬意尽数消失,在温暖的凤凰火中,无声的落下一背冷汗。她顾不得所有的傀儡,只发狠的锤炼最先觉醒的那一个,以便对抗来敌。
火势凶猛,然而密室外的人动作更快,以摧枯拉朽的架势毁掉冰层,裴烟甚至能听到那人在冰上走动的声响。
快些,再快些,只要炼好一个傀儡,不管来的是哪家的老妖怪,都能出其不意的予以重击。
“咔嚓——”
密室顶部开始出现裂痕,像是破碎的蜘蛛网。若非还有一层薄薄的神力屏障包裹推举,密室穹顶只怕已经落下,砸在裴烟身上。
长尾鸟的手臂,双腿在火焰中灵活起来,羽毛灼灼生辉,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如有神智。恰在此刻,密室顶上那人一拳挥下,穹顶应声而落!
裴烟来不及收起凤凰火,厉喝一声:“去!”
长尾鸟展开双翅,扇动间带起迅疾风声,朝穹顶落下的人撞去!
裴烟不敢转开眼神,死死盯着那人落下的方向,奈何天光乍现,长尾鸟巨大的羽翅遮天蔽日,将不大的缺口挡的严严实实。
一阵白光过后,密室内寂静如水。
预料中的巨大碰撞声没有出现,只有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和无穷无尽的天光。裴烟用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向上看去。
密室穹顶空荡荡的,天光尽数倾斜而下,将深处水下的密室照的如同白昼。无数的水自密室两边分开,被看不见的强大力量挡住,构成两面壮观的水墙,颤颤巍巍的垒在两旁,没有神的准许,一滴水也不敢落下。
在盛大的光环中,玄淮着一身青衣,朝裴烟弯下腰,将她轻柔的抱起,袖子挡住她因为久不见光而刺痛流泪的眼睛,修长手指理过她凌乱的长发:“我来接你。”
第64章 回鹿防镇
暗纹织锦的衣料盖在裴烟脸上, 有淡淡冷香,让人心里很安静。裴烟从如临大敌到如释重负,心中大起大落, 也好似被幽暗的香味抚平了些许。
看不到东西,其余感官就变得格外敏锐,裴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脸颊蹭过玄淮仓促之间落到胸前的长发, 和裴烟有些凌乱的长发无意中交织在一起, 气氛有些难以言说的亲昵。
有些尚未明言的心意像是淡淡水波, 随着玄淮的步伐荡开层层轻柔的涟漪, 很快又在水面恢复平静,但裴烟知道它曾经来过。
她悄悄往玄淮怀中挪了一小下, 玄淮感受到她的动静,将手臂复又拢紧些许,暗处的冷香随动作逸散而出, 被体温暖的热了, 带出馥郁的香气扑到鼻端,裴烟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的脸颊, 她觉得自己好像要烧起来了,又忍不住偷笑。
玄淮将她搂紧些,从头顶上飘来的声音似乎也带了浅淡笑意:“别动, 休息一会。“
裴烟下意识的窝好不动, 过了一会才懊恼的反应过来, 她干嘛要听玄淮的啊。玄淮的怀抱好似有种魔力, 躺进去之后脑子都丢掉了?
片刻后理智回笼, 裴烟重新想起玄淮失去神力的事。她思来想去,心说关系都这么好了, 难道她就不能直接问?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扭扭捏捏的。
裴烟在心中酝酿好了台词,清了清嗓子:“玄淮,我有个事想问你。”
玄淮不置可否:“问吧。”
裴烟道:“那个.....嗯....你...怎么回事?”
玄淮忍不住低低笑了,胸膛轻微的震颤带着裴烟一起,让她半边脸颊有些发麻,好像更红了。玄淮道:“你想说什么?”
裴烟深觉丢脸,这嘴它怎么就有自己的想法呢?她想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总担心从玄淮口中听到什么不想听到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中用。裴烟在心中反思,狠狠唾弃这种逃避的行为,一口气说完:“我查探过你的神息,你的神力怎么会消失了一部分?”
看看,一句话才十几个字,说出来有什么难的,裴烟,你真棒!
裴烟为自己的勇敢鼓掌,随后竖起耳朵,紧张的等待玄淮的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只是紧张的攥紧玄淮的袖子暗自庆幸,遮住脸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否则她现在的表情一定不好看。
玄淮好像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他道:“嗯。”
嗯是什么,嗯是几个意思,嗯,然后呢
裴烟继续紧张的等待,却发现这人真的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嗯就是结束。
说不上失望,也说不上高兴,似乎问出问题就是个巨大的进步,无所谓一定得到什么结果。不回答也好,裴烟心说我自己不会看?等到了鹿防镇,看一看花醉不就明白了。
她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如释重负的放过了这个话题,开始在玄淮心口摸索起来。九韶灯阵已灭,但玄淮还全须全尾的站在此处,想来是没有大碍,但总不及裴烟自己亲手感知来的放心。
玄淮抱着她的位置刚好,伸手恰可以触碰心口。裴烟平静心情,认真的感受玄淮神息的走向,并欣慰的发现,尽管玄淮的神力尚未完全恢复,但经过九韶灯阵的加持,神力运转一周天十分流畅,恢复只需要花些时间罢了。
想来前世玄淮失去神力武力值降低那么多,也应当是没有足够时间恢复的缘故。裴烟彻底放心,还为自己九韶灯阵的成功美滋滋的笑了两声,正要把手撤下来,忽然觉得手下的心跳快了许多。
在裴烟还不了解神族的时候,她觉得神是不会喘气的。而比神需要呼吸还让她惊讶的是,神的心跳还会跳的这样快。她捂住玄淮的胸口,紧张的道:“玄淮,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受伤了?”
裴烟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玄淮现在还算半个伤病员呢,打破水元素陈厚的冰盖要花费多少神力,加上长尾鸟全力一击,说不定真的把玄淮打伤了。
她挣扎着要跳下地,声音里已经带了懊悔:“受伤了怎么不说,还一声不吭走了这么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