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监闷闷的笑了一声,“替女司做些杂事本就是司仪署小黄门分内的事,女司不用客气。”
允淑一听是尚仪署的小黄门,便也没再客气,把香放下来塞进小黄门的手里,对着大监大人又行礼,“既是如此,就谢过大监大人了,我还等着换香,这就告退。”
她抬脚急匆匆的走,想着青寰同她说的女司被戒律司活活打死的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大监大人转身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抽痛了一下,他闭闭眼,忍过那摧心肝的滋味,开解自己:她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他认识的人已经死了,坟头的荒草大概都有丈高了吧?叹口气,大监大人提步,一个人往大庆殿去,夜色里,他的背影看上去孤单又寂寥。
允淑回来掌香间,从小黄门手里接过香,刚才她走的太匆忙,这才想起来问小黄门,“小公公,方才的大监大人是大庆殿的大监吗?”
小黄门点头,“是高伴伴认的干儿子,这几日才提携上去的,大监大人人好着哩。”
允淑嗯一声,“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小黄门行个礼,退了下去。
允淑抱着香往青铜鼎这边来,瞧见青寰还坐在那里等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笑了笑,“你回去吧,不用替我守着了。”
青寰站起来,收拾食盒,都装完了,挎着食盒同允淑挥挥手,“那我回去了,你夜里可不要瞌睡。”
青寰走后允淑一个人把香换上,找个台阶坐下,抱着膝盖抬眼望天,星子闪烁,寂静的院子里,有蝈蝈在叫。
她想起父亲和母亲,眼泪忍不住就流出来,又想她被人掳走的二姐姐,从小最是疼她,到现在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孙六让她不要再打听李家的事情,让她守着她是节度使家三姑娘的秘密直到老死,她知道孙六都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
内官老爷还指着她以后做依靠,她叹口气,垂下头,想着也不能太过任性,叫现在她身边的人伤心。
抹抹眼泪,她掏出早晨掌仪女官发给她的《周礼》,借着祭祀台上火把的光,认真翻看着。
早晨,女司们起来上早课,允淑就在青铜鼎下立着,她们议论着允淑能连着撑几日,因她们掌香值夜的时候晚上偷偷换班,等换了人再晚上替换回来。
哪有人真的能挨住,三天三夜不合一下眼?
有几个女司暗地里打赌,说第二日允淑肯定会趁着没人偷偷睡觉,到时候她们偷偷把香熄灭一根。
果然到了子夜,几个女司轮换着过来,想看看允淑有没有偷偷睡着,结果允淑整夜未合眼,香换了两换,依旧没寻着机会给把香灭上一根。
第三日早课,因夜里没睡好,几个女司在训诫的时候打了瞌睡,被掌仪女官罚端水在院里站三个时辰。
青寰忙完手里的活来给允淑送饭,瞧着院子里端着水盆被罚站的几个人,偷偷笑,给允淑说道:“她们是活该,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做不到的事,就觉得别人也做不到。哼,就该好好罚一罚。”
允淑打听了原由,心里也是觉得这几个人很是可恶,可是她也不是要在尚仪署待很久,也就没有计较。
守完最后一夜,她连着上完早训,才被掌仪女官准许回去歇一日。
回到处所,允淑倒头就睡,午饭也没起来吃,直睡到晚上掌灯,女司们都下了值,她才被同处所的女司叫起来。
跟她一起住的两个女司,一个鹅蛋脸细长眉,明眸皓齿,很是文静,另一个圆脸上扬眉,看上去有些严肃。
叫她起来的女司是长相比较文静的,允淑醒来,她给允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膳。
允淑披好褙子,准备起来去膳房,圆脸的女司已经端来了小圆桌放在她面前,把几样菜摆上,将汤往允淑跟前推了推,道:“膳房已经下值了,在这里吃吧。”
允淑弯起眼睛同她们道谢,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文静些的道:“我叫双喜,她叫文仪。”又问她,“你呢?叫什么?”
允淑咬咬唇,“我叫允淑。”
“很好听的名字,咱们三个是住在一起的,以后有事情要互相帮助。再过几日就是每月一考的女司殿试了,你掌了三日的香,浪费了许多时间,虽然来得晚,可也还是要参加殿试的。”文仪从橱子里拿出一摞书,放在圆桌上,继续道,“掌仪女官说了,你要在剩下的几天里,把这些全部背下来,但是不能耽误平时早课和当值的时间,懂了吗?”
允淑有些疑惑,问道:“女司殿试是什么?”
双喜示意她先吃饭,吃完饭再给她讲。
允淑安安静静把饭吃完,双喜唤一声外边,有女使进来收碗筷,把小圆桌收拾干净退下去,双喜才盘膝坐下,同允淑讲女司殿试。
“所谓女司殿试,是为了考核尚仪署新女司们平时学习成果设立的,每月一次小考,经小考后合格的女司们,则会被提升为堂下官正八品的品阶。成为正八品堂下女官后,才有资格准备三个月后的大考。大考是由皇后和太后亲自主持的殿试,大考通过的女司则有机会分派到各内殿负责内命妇的祭祀礼仪。”
允淑点点头,表示自己能听明白。
双喜嗯一声,继续道:“同堂上官科举考试,是一个道理,只是男人们是堂上官,我们是堂下官。每月的小考会决定女司们的去留,之前她们说入尚仪署要掌香三日是留下来的规则,掌香其实只是有留下来学习的资格,殿试才是最终能不能留在宫里的规则。”
文仪指指厚厚的一摞书,“你也不要觉得有太多压力,能看多少就看多少吧。”她皱皱眉,“说实在的,掌仪女官对你也太严苛了些,这样厚的一摞书,短短几天怎么可能全都背下来!”
第5章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一模一样的……
允淑应着,把整摞书翻看一遍,其中有几本她尚还在家中私塾的时候,就已经背的很熟了,还剩下几本,也不算太难,便问文仪:“那离月考,还有几天呢?”
文仪掰着指头算了算,回她,“还有九天。”
九天,允淑点点头,背下来这些,时间足够了。
宫中夜色幽深,当值的侍卫在月光里投下一排长长的影子。
到了就寝的时辰,房中必须熄灭蜡烛,为了挤出时间把书里的内容都背下来,允淑抱着书本到外边供宫人平时小憩的凉亭,借着月光看书。
飞蛾在宫灯下胡乱扑棱着翅膀,一次一次想要冲破宫灯薄如蝉翼的绸布,四周安静无声,允淑抬起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月前,节度使府后花园里,二姐姐和她坐在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那时候也是这样夜色,这样的安静。
她叹口气,决定月考完了,出宫托人再打听打听姐姐的下落,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父亲母亲都过世了,她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被掳走的二姐姐了。
收回心思继续背书,一目十行的看,多看几遍后,她试着合上书在心里默念,偶有忘记的断句,再打开书本认真仔细的多读几遍,连贯起来之后,再重新背诵。
其实在背诵书籍方面,允淑觉得自己还算是有天赋,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比一般人来说,她记的还不算慢。
月亮渐渐隐在云层里,天和地忽然黑茫茫一片。
寂寂夜色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你是昨天晚上的女司?这么晚了在凉亭做什么?”
月亮从云层里挣扎出来,清辉洒在说话的男子身上,允淑抬头,看清来人后,忙站起来施礼, “大监大人,这么晚到女司处所有事吗?”
冯玄畅负手而立,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伫在那里很久没有要和允淑说话的意思。
大监大人不搭话,允淑也不敢再问,两个人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这种氛围叫允淑紧张地有些呼吸急促。
冯玄畅似乎终于想起来他对面还有个人,收回目光看向允淑的脸,认真仔细地端详,半晌,莫名的,有些失落的情绪,声音也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真像,就像是一个人,眉眼鼻子嘴唇,就连身形和年纪都是那样像。”
他叹口气,没来由的问允淑,“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一模一样的人吗?就连名字都一样。”
允淑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低着头默了很久,琢磨大监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该怎么回答。
冯玄畅注意到她手上的书,轻轻的笑了一声,“你在背诵《礼记曲礼》?这书中辞藻略枯燥,但是月考是必然会考的,皇后和太后喜欢匀衡瘦硬的柳体字,你平日若是多练习一下,在大考的时候会从上殿那里得到些好印象。”
允淑答应着,“《曲礼》已经背诵的差不多了,我在家中习的是小楷,柳体有些难,姐姐总说我写不好。”
尽管大监大人这样说,可是柳体字她实在不擅长,再说,只要字迹工整通过大考就好了,她也没有必要为了讨好皇后和太后,专门去练习自己不擅长的字体。
冯玄畅抬头看看天色,转个身,“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若是你哪天想学柳体,叫小黄门到大殿给我传个话,我下职后时间还挺多,可以指导你一二。”
允淑行个恭送礼,望着大监大人离去的背影,有些出神,她心想,这个冯伴伴看上去很通透,是个明事理又很温和的人。
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内官老爷慈祥的脸,允淑笑了笑,怪不得内官老爷会收他做义子,性格还真是一样呢。
冯玄畅走后,她又在院子里坐了些时候,直到能把《曲礼》流畅的背诵下来,才看了会儿星星,回房去睡了。
早晨整理完仪容,同双喜、文仪一起去正殿上早课,路上正遇着青寰,两人热络的一路说着话,到了正殿各自坐在自己的蒲团上。
“崔姑姑昨晚下职的时候说,今日巳时,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要为三个月之后,各司的大考举行祈福仪典,刚才来得时候,掌香间已经备下祭案,你看到了么?”
青寰边打开书本,边问着允淑。
允淑嗯一声,“看见了,只是昨天得了恩典歇息,没听人说起祈福仪典这桩事。”
青寰给她讲解,“祈福礼同一年一度的内命妇亲蚕礼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礼,听说历来只由掌仪女官代理,许是因今年官家即位,才如此重视。”
允淑好奇,“那这么说,往年祈福都是崔姑姑代行?”
青寰点头,“因官家即位时已经不是春天,所以今年的亲蚕礼还未举行,这次月考和大考,也是为着明年春天,皇后行亲蚕礼准备的。”
青寰这样一解释,允淑倒是突然通透许多,终于明白内官老爷为何要先送她来学习礼仪,原是因着明年的亲蚕礼,想她能表现的好一些,在皇后和太后跟前得脸。
内官老爷考虑的这样周全,她也不能辜负内官老爷的一片期望。
正思想间,崔姑姑已经带着女使进殿,今日她穿了朝服,平日戴的官帽也换成了紫金色缎带流苏黑翅帽,看上去干练利落。
见掌仪女官进来,女司们都起来行礼,坐下后噤若寒蝉,无一人喧哗。
掌仪女官威仪不减,比平日更甚几分,她坐下来,扫了一眼下座的女司,目光在允淑身上停留一瞬,收回目光后打开桌案上的书册,道:“今日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亲来掌香间,是为三月后各司大考祈福,今日早课结束,你们各司其职,犹不可懈怠,若是今日你们当中有人出错,就收拾收拾准备出宫,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进宫里来了,都听懂了吗?”
“诺。”
底下女司们异口同声,恭谨自守。
因今日的早课讲的并非课业,而是接待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所当行的礼数和祭祀一应准备,所以崔姑姑提前下了早课,嘱咐大家行事谨慎腿脚麻利些。
青寰说她今日负责掌香,就不和允淑一起做事了,辞了允淑便同自己处所的女司一起当值去了。
双喜过来叫允淑,“我们今日司典做祝语,同我到司典监取祭天的帖子吧。”
尚仪署的典籍一应都在司典监,司典监的官员大多是内官,司典监的大人倒是堂上官,跟着几个文书也是宵禁前要离宫的。
两人到司典监的时候,不太凑巧,司典监大人正在接待官员,她们被小黄门拦在门外,说还要等些时候,等大人忙完了自然叫她们进去。
两个人站在门外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小黄门才出来唤她们,“两位大姑请跟我来。”
跟着小黄门进来,允淑发现所谓的司典监是个类似书库一样的地方,琳琅满目的书籍分类摆放在书架上,堆砌的书山一样。
司典大人给她们两个人招招手,“你们过来。”等允淑和双喜走过来,他从案上揭起两页小札递给她们,“这是礼官大人写的祝词,你们拿好不可丢了,大监大人方才来过,下达了上主的君命,这次祈福官家也会到场,你们回去知会一声崔姑姑。这边的小黄门不够使唤,正好你们来,就由你们转达一下,官家的意思是不必特别准备,因是内命妇的祭祀,官家只是陪皇后过去坐一坐。”
允淑和双喜四目相对,都有些紧张,接过小札后,给司典大人行个礼,退出来,两个人一路没有说话,回尚仪署就直奔崔姑姑处去了。
到了崔姑姑这里,她们把方才司典大人的话原封不动转达后,站在那里听崔姑姑差遣,崔姑姑倒是没说什么别的,让她们先下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的事不用操心。
两人退出来后,双喜说还有其它事情,让允淑先去司礼的案牍处站着,守好自己的位置。
允淑一个人带着小札先到司礼的案牍处站好,四处观察发现,尚仪署今天简直一片混乱,似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表面上看着井然有序,实则大家步伐却混乱无章,做事也频频出现大大小小的失误。
看来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亲自祈福这桩事,的确有些叫大家吃不消,毕竟历来都是由女官代理,大家没那么大压力。
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出神,有人走到她身边,她也没能及时发现,直到那人唤她好几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允淑两腿发软有些缓不过气来。
唤她的人不是旁人,是大监大人。
冯玄畅狐疑看着发抖的允淑,“你不舒服吗?”
允淑忙摇头,“没……没有。”反应过来,又补充一句,“回大监的话。”
冯玄畅被她的模样给惹笑,“还是太小了。”他从袖子里拿出张对折的纸给允淑,“这是等会儿要烧的词文,祈福仪式开始后,你拿给皇后娘娘,若是皇后娘娘问起,就说是你抄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