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刀卫唱诺,提刀出去了。
允淑赶紧收回目光,继续理折子,冯玄畅搁下手里的奏折,起身走过来,拿起她挑出来的折子看了两眼,指指上边的小字给她看,温声道:“这知县丁忧,头三个月刚去了父亲,这月又去了母亲,准他丁忧半年,让衙门的师爷代为理案。”
她哦一声,按冯玄畅说的批注,写好了拿给冯玄畅过目。
冯玄畅看过后很是满意,点点头递还给她,“你且先批着,我去处理下琐事,有事你唤廷牧,他就在外头守着。”
她说好,低头继续理折子。
冯玄畅出来内书堂,往小室去,进来门看到等他的人,愣了下,他瞧着是允淑在尚仪署的朋友,攒了些和颜悦色,在椅子上坐下来,问道:“你是尚仪署的青寰?”
青寰捏着帕子给他揖礼,“大监大人寿安,小女是荆州牧青辙嫡长女,现在尚仪署任职,不成想大监大人竟识得,小女惶恐。”
冯玄畅指指她旁边的凳子,语气不咸不淡,“坐吧,你找我要商议什么事?”
青寰瞟了一眼板凳,没坐,缓缓开口道:“昨儿说来也是巧,我同母亲在朱雀街买首饰,听到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我想,大监大人一定也很感兴趣。”
冯玄畅在桌子上叩叩手指,“哦?说来听听。”
青寰再揖礼,“西厂言督主正在缉拿潜逃的李节度使家次女。”
冯玄畅脸色沉了沉,“你知道那女子的下落?”
“不,节度使家的次女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她抬眼,望着冯玄畅,“他家幺女在何处。”
冯玄畅坐在那里,冷笑一声,“那幺女是谁?又在何处?”
“这件事大监大人不会不知道吧?您可是高伴伴的义子,高伴伴没同您说起过允淑就是节度使家三姑娘?”
青寰略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这事冯玄畅不可能不知情,盘算好了要拿这事来挟一挟他。
冯玄畅心里不痛快,被这样一个小角色拿捏住,那他以后就是个笑话,白白爬到这样的位置上了。
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定定的看着青寰,半晌嗤笑一声,“你是如何断定我知道这件事的?你又如何证明允淑就是节度使家的幺女?”
青寰攥紧了手怕,毫不怯弱,“她亲口承认的,难不成还能有假?倘若大监不信,大可传了允淑来,咱们到官家跟前分辨分辨。”
冯玄畅幽幽道:“你没有直接去官家跟前告发,而是来找了我,怕不是想去官家面前分辨的,你想从我这里讨个好处?以小博大这种事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个人做成功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青寰轻笑,“大监大人,小女身为官女,若死在宫里,您这位司礼监掌印怕是会被半数朝臣弹劾,小女这条命倒没什么,大监大人一片光明坦途没了,不是得不偿失么?”
冯玄畅握握拳,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你在要挟我?”
“不敢。”青寰捏捏帕子,“只要大人安排我去皇后殿里伺候,这桩秘密青寰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永不提起。大人觉得如何?”
他冷冷,“你如此精于算计,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作为交易,大监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
“很不用,这禁廷我想知道的事情没一样瞒得住。”冯玄畅负手,脸上又是平常的模样,“你母亲尚还在官驿小住,我会让她和你的弟弟妹妹在长安多待些日子的。”
青寰脸色一瞬煞白,咬唇绞着手里的帕子,想,冯掌印这是拿她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安危来堵她的嘴了。
她志在必得的来,没成想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叫别人把她全然拿捏住了。
冯玄畅瞧她的脸色,在心底冷笑,这样随时都可能把事情捅出来的人,对他来说是威胁,威胁留着总有一天会出事,与其以后可能为此身处险境,不如除之后快。
“崔姑姑那边,我会过去知会一声,去了皇后殿,你仔细你的舌头,若是舌头不听话儿,可是三副棺材。”
冯玄畅头也没回的走了,好半晌青寰才从怔愣里回过神,腿脚发软的瘫在地上,她拍着心口安慰自己,“没事的,所求如愿以偿,所求如愿……”她忽而一震,方才大监大人说三副棺材?
她扶着东西起来,手都颤着,天晓得她是鼓了多大勇气才敢来的。她想,怎么会有人如此猖狂,连官妇都不放在眼里。
再想了想,开解自己,这也没有什么,只要大监还想前程似锦,她就是安全的,这不是已经答应让她去皇后殿了?以后平步青云,全看她的本事了。
冯玄畅出来,一路上铁着脸,这事不能拖,得尽快处理。到了内书堂,他唤廷牧。
廷牧瞧他脸色差,立时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打个千儿问他,“掌印碰上事儿了?”
他点头,“你着人去查查荆州牧的家事,再替我查查尚仪署的女司青寰,去太医院诏沈念来见我。”
廷牧动作利索,悄无声息的退出去,谁都没注意着。
冯玄畅推门进屋,允淑还在低头理折子,撑着头咬笔尖,皱眉思索的样子十分认真。
听着他进来,往这边看了看,又低了头。
他拽拽曳撒,提步走过去,压低身子挨着允淑,和她一起看折子,他说,“允淑,这个折子你很为难么?”
允淑点头,“嗯,这顺天府上月才得了赏银七千两,这月又跟朝廷要银子,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批了,下月狮子大开口,上万银两也是敢要的,可若是不批,免不得会有人说朝廷苛待功臣。”
他干脆坐下来,指点她,“顺天府官至正三品,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的官位,官家的身家性命,偌大的禁廷安危,都系在顺天府了,他们是要为官家拼命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别说他现在要九千两,就是要九万两,也是要批准的。”
允淑听完,明白了什么似的,认认真真的批个准字,恭顺的把折子摞起来,她说,“奴懂了,这是拿命在使银子哩,应得的。”
冯玄畅摸摸她的头,温和道:“你说的对。”
他多想拥她在怀里,只是不能,她坐在咫尺,他只能摸她的头来安抚她。
叹口气,他起来,问她,“你可曾同身边要好的朋友说起过你的身世么?”
允淑摇头,“没呢,六爷吩咐过,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我很惜命的,从未同人提过。”
他踌躇着,“你昨日可在朱雀街遇见熟人了么?”
她低头想了想,道:“没有,昨日里不曾在街上遇到熟人过。怎么了么?”
第16章 常思,你不要学李修葺那……
他说没事,又嘱咐道:“尚仪署那个素来同你交好的青寰,往后你离她远些,不可再交心了。”
她以为大监大人知道了她被排挤的事情,忧心她想不开来开解她呢,就笑了笑,回:“双喜说过了的,以后我不理她便是,我不伤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晓得她名利心重的。”
他想,何止名利心重?想法还恶毒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觉得自己很聪明,听了个连证据都没有的话儿,就妄想来拿捏他了,不自量力。
他夸她,“真是个听话的好姑娘。”便起身回桌案去继续批奏折,等手里二十几道折子批完,他才起身,唤了人进来燃上香,嘱咐允淑午时等他一起用饭,就揣着折子出了内书堂,往乾和殿去。
乾和殿守门的小黄门跟他打个千儿,禀他说官家正在后/庭小憩。
他嗯一声,轻手轻脚的去了后/庭,瞧见官家躺在长椅上,便随手扯了云丝毯替官家盖上。
官家听到动静,睁了眼,瞧着是他,便坐了起来,恹恹道:“厂臣,孤近日觉得身子骨越来越差了,时不时总是瞌睡,太医也诊不出个毛病,奏折都得交给你处理,孤这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他把奏折放在小案上,给官家行叩拜大礼,“官家别这么说,您正当壮年呢,只是暑气重,老百姓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现在瞌睡都是正常的,等立了秋,还要再困些时候,天转凉了就好了。”
官家乐呵呵的,“就你说话最贴心,孤年纪大了才即位,有你伺候在身边真好,省了不少心。”
他说都是官家栽培的好,能为官家分摊忧虑是他的福气,顺口提了句言青和查高金刚买卖官职的事。
“西厂那边说干爹卖官位,臣是万万不信的,他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何故会去做那黑心的买卖?干爹一手提拔我到今天,我还是信他的。”
官家咳嗽两声,他忙去给官家拍背顺气儿。
“高金刚他是辜负了孤对他的信任了,你进宫时间短,不知道他手底下有多少烂账,若不是西厂查江南的水利查到了他身上,孤还不知道要被他蒙骗多久!”官家指指长椅案头的柜子,“你看看,都是言青和送过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高金刚就是死十回,都不够。”
冯玄畅过去拉开柜子,从里边捧出一摞的账本和册子,翻开来看。
他抑不住的颤抖,高金刚果然是倒卖二品官职给了一个世家子,这世家子就是现任州牧,顶替了他父亲的位置,安享冯家百十口人命换来的滔天富贵。
官家看着他,只是有些怜悯,贵为天子他不能有错,即便是错了,也不是错,他不能跟一个臣子认错,只是叹道:“冯州牧一门忠烈,孤自会为你家修建宗祠。”
冯玄畅手一抖,俯身叩拜,“官家圣恩,臣感激涕零。”
他不须多说什么,剩下的事情官家自然会秉公办理。
只要把这些事儿挑开,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甭管把事情挑到面皮上的人是谁,他要的不过是官家一个态度。
退出乾和殿,他肃了脸,回内书堂,廷牧已经早早侯在那里,见他回来,上前回话。
“掌印,都已经查清楚了,那荆州牧是个酒酿饭袋,吃着父辈上传下来的祖业,日子过得丁点儿也不安生,纳了不少的妾室在家养着,他夫人何氏是商户之女,在家中并无地位,那叫青寰的女司是何氏长女,却不得荆州牧的喜欢,荆州牧最宠的是小妾沈氏,那沈氏才怀了孩子,何氏在府上碍了她的眼,正好逢上女司大考就被撵来长安探亲了。”
冯玄畅嗯声,“还有其他的么?”
廷牧说是,“这青寰出生的时候有小疾,倒不是什么大病,也没病根。”
“沈念可过来了?”他问。
“沈御医在隔间侯着吃茶,正等您呢。”
冯玄畅没再说话,理理衣裳去见沈念。
沈念正吃着茶水,瞧着他一副沉淀淀的样子进来,就叹气。心道这是有人又要倒霉了,他明明是个大夫,自从认识了冯玄畅后,已经越来越违背行医救人的初衷,快变成这宫中杀人于无形的顶尖刽子手了。
他调侃道:“我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做派,倒是很得你中意。”
冯玄畅揶揄,“大侠风范有什么不好?”他肃了脸,板板正正的:“回头你借着去给尚仪署小女司们诊平安脉的由头,送那个叫青寰的女司上路吧。”
沈念惊诧:“一个小小的女司,竟然值得你让我出手?”
他垂着眼喝茶,轻描淡写的,“她提了她担不起的条件,活着便是祸害,你送她上路,全是我给她的体面,廷牧说,这女司出生时有小疾,没有病根。”
沈念想,这人真正会为难人,没有病根还要他让人家病逝。
同冯玄畅说话,不能说的太明白,有些事一点就透,说多了就是错。他把茶盅里的茶喝尽了,说至多两年,宫里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冯玄畅拿眼乜他,“那不成,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舍得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内廷里无依无靠?”
沈念扶额,略一漾攒个会心的微笑来,“我说不过你,你这个人心肠最坏,若不是为了你,我舍了自由身留在宫里?我图做个清闲人不够自在么?”
冯玄畅笑笑,“图你心里有我,常思,你不要学李修葺那没良心的离我而去,这禁廷,我一个人难挨。”
唉,他同他说话,越来越是没正形,两个爷们说这这种话不是叫旁人难为情么?
沈念起身,一弹袖,“你司礼监的茶水我都快喝不起了,得,走人。”
冯玄畅送走沈念后,吩咐廷牧去尚膳间取食盒,特别交代廷牧,多要一碗红烧肉。他说允淑正在长身体,得好好补补。
允淑此时正在内书堂坐着发呆,她手里的折子已经整理完了,蓝批小字写的颇有风骨,个个像刀子刻在纸上似的。
冯玄畅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她刚好无聊唱完一曲春江花月夜,余音还未散去,听到有人拍掌,她回头,含羞带怯,“你领食盒来了?”
“嗯,红烧肉,”他打开食盒,把菜摆出来,“还有你爱吃的水煮鱼片。”
允淑两眼放光凑到桌边,主动搬椅子坐下,“大监大人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冯玄畅沉声,“李府上了年纪的管家说的,吃吧。”
她实在是饿了,回宫的时候没用早饭,笠韵只顾着给她收拾首饰和衣物,临走才塞给她两块甜酥拿来填肚子,那点心一口便没,根本就不打饿,她饥肠辘辘的做了一上午的工,前心贴着后背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也就没跟冯玄畅客气,拿了筷子去夹菜。
两人吃完,允淑把残羹剩饭重又装进食盒,过了晌她就要去掌执文书殿那里当值,便揽了送食盒回尚膳间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