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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玄畅起身,掖掖领口的银扣子,“李家的二姑娘,你若是有信儿可别瞒着,窝藏犯官女眷,西厂没得好日子过。”
    言青和更是丧气,这人真正厉害,明明他把身边所有人都排查遍了,确信冯玄畅没有留一个眼线在他跟前,可他一举一动还是瞒不过这人的眼睛。
    他感慨,“我只盼着和你成不了朋友,也别是个对手,我确然是在查李允善的下落,因这事儿涉及到州牧府上,不是那么好查的,眼下没有任何线索,若是有,我言青和断不会知法犯法。窝藏一个犯官家眷,那对我半点好处也没有。”
    屏风帐子后的允淑攥着廷牧的胳膊,指甲深深剜着廷牧的肉,廷牧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吭声,心里纳闷,这丫头手劲怎跟个爷们似的。
    她还抱着希望,觉得二姐姐有了下落,却原来只是场空,言青和查不出来。
    天杀的到底是谁?连西厂都查不到线索,这人还能凭空消失吗?她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廷牧递给她帕子,示意她擦擦脸。
    接了帕子,她掩面,把哭腔都压下去。
    到底还是孩子,廷牧觉得能忍到这种程度,实在算的上克制了。
    耳边又响起冯玄畅清冷的声音来,他说如此最好,若有了消息,还是不要瞒着他,他什么都知道,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怕,没得软肋叫谁捏住。
    他说,冯家的人都死干净了,他没有亲近的人,也没得在乎的事儿。
    她听见言青和倒抽一口气,宫灯的光把言青和影子拉的很长,投在屏风帐子上,影子揖个礼,消失了。
    冯玄畅不紧不慢把茶水喝干净了,唤廷牧,“夜深了,送允淑回去先歇着吧。”
    廷牧唱喏,正要点灯引路,允淑却挪了步子往冯玄畅身边去了,他忙熄了火折子,两步跟上去。
    允淑泪眼汪汪的看着冯玄畅,哭的眼眶红红,她说大监大人,西厂都没办法的事儿,李大人能成么?
    但凡是个男人,怕是谁也抵不住这娇俏人儿梨花带雨的模样,饶是他,也不成。
    廷牧识趣儿的退出去,室内一时静极。
    陶铸小壶里茶水咕嘟咕嘟响着,他起来,从袖子里摸索一阵儿,掏出个小巧玲珑的蜜糖罐来,递给她,“我小时候受了委屈,娘亲就会做满满一罐蜜糖给我吃,很甜,捡一块儿搁嘴里,委屈都跟着甜味儿一起化了。”
    外边是浓浓夜色,天晚了,小室里只有他们,冯玄畅不用像白日里那样时时警醒着,刻刻绷着脸,现下看上去双眼蒙蒙的,声音也慵懒起来。
    允淑接了糖罐,只可怜巴巴的望着冯玄畅。
    他无奈,拧开糖罐子挑一粒糖塞进她嘴里,问她,“甜么?”
    她说甜,眼泪却也混着一起进到嘴里,甜甜的咸咸的,不怎么好吃。
    终归是拿允淑没办法,他伸伸手把肩膀送上前,“想哭就哭吧,肩膀借你用阵子,等哭完了,咱们得回去安置,明儿还要当值呢。”
    她心里明白,哭也解决不了什么,以前再苦日子过得再艰难,她都咬牙撑着没哭过一回,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情绪没来由的失控,仿佛要把之前受得委屈全都哭出来一般,趴在冯玄畅肩头,鼻涕眼泪都抹了上去。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平复她的心情,一边安慰她,“哭累了就睡,等睡醒了,就不委屈了。”
    她哭的那样大声,他想,幸好这是间密室,外头瞧不着也听不见动静。
    过了亥时,廷牧挑着灯在外头试探着喊一声,“掌印,咱们回吧。”
    他嗯声,把茶水泼在小碳块上,立时冒起一阵白烟,熄了茶炉的火,抱起允淑提步出来。
    廷牧仍是挑灯在前边走着,出来暗道关上暗室的门,提灯照着这禁廷里深深地长道。
    等进了偏房,冯玄畅把允淑在床榻搁置下来,盖了夏凉的薄毯子,她睡得沉沉的,也安静,半天长长气翻个身又老实的睡去,可怜兮兮的模样,叫他心尖疼。
    他守着她一阵子,起身去歇了。
    天刚有了蓝色,允淑就收拾好到了内书堂批折子,她没等冯玄畅一起,昨晚哭的狠了,眼皮肿的癞蛤/蟆似的,怕人看见。
    偏殿里一个人都没有,有些土灰的味道,她开了窗户通风,才坐了一会儿,一道折子没看完,廷牧风一样的找了来。
    他嗫喘,“您可是让人好找,早饭也没用,先来内书堂做什么的?这折子总也批不完的,今日不是要去牢里瞧高中侍么?快跟我回去收拾收拾,用了早饭就出宫了。”
    她抬头,骇了廷牧一跳,“天爷,您这昨晚上哭的也太狠了些,这要是让掌印看到了,得心疼的。”
    她拿手捂上脸,“很丑,是不是?”心里委屈的想,果然是没法子出门见人了。
    廷牧咋舌,“不太丑。咱回吧。”
    她跟廷牧回院,冯玄畅正拎着食盒进屋,跑两步跟上去,她一直低着头。等往椅子上一坐,冯玄畅看着她的脸,笑了起来,她一糗,乜旁边站着的廷牧一眼,这人说话真真不可信的,瞧瞧,这是心疼的模样吗?明明是在取笑她呢。
    笑她哭肿了眼皮,跟个癞蛤/蟆一般丑。
    冯玄畅把凉拌的三七夹她碗里,“小七说,你博学,还知道三七活血化瘀,多吃点,消肿。”
    她本来想冲撞他两句,问问他不过是肿了眼皮,有什么可笑来的,一听这话儿,耷拉头听话的嗯了声,安静的吃起饭菜。
    用过饭,净了手,冯玄畅带她出宫去牢里。
    东厂的人让西厂办了,官家最怕官官相护有人假公济私。明令了东厂不得插手高金刚的案子。
    东西厂办案,负责犯人收押的却是大理寺,官家惯会驭人之术,由着东西厂斗法相互牵制,底下的人斗,官家的皇位才做的稳当,坐的长久。
    大理寺威严的狠,飞檐翘角,丹垩粉黛,门前狴犴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的。
    她跟着冯玄畅下了马车,由侍卫引着往堂上去,早就有人通禀了,寺卿此时正在院里侯着他们。
    冯玄畅同寺卿客套寒暄两句,道明了来意,寺卿听后点点头,不卑不亢地回,“高金刚昨夜入狱,大理寺顺藤摸瓜一早提了涉案的朝中官员八人,均是身兼要职,案子还在梳理,掌印您是高中侍的义子,这事儿您得避嫌,且同我去后边小坐,大姑一人去探看便是。”
    他道好,对允淑额首,“让廷牧随你一起去,你自己我不放心,看过人就早些回来。”
    允淑嗯一声,提着食盒正要跟着侍卫走,廷牧抬手接过食盒,“我来,您走着。”
    寺卿看着允淑的背影,问冯玄畅,“既然您要把高金刚一撸到底,又为何不亲自把这些事揭发出来,还要借言青和的手做这件事?”
    他负手笑,“一来,高金刚对我有提携之恩,我犯不上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二来,自我接手东厂,手上的权势大了,免不得让官家忌惮我有不臣之心,把言青和的地位往上提一提,官家觉得有个人能牵制我,用起我来也更放心些不是?”
    寺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臣受教了。”
    允淑跟着侍卫进了牢里,牢房充斥着湿气,馊水混合着血味,叫人闻了作呕。她拿帕子掩住口鼻,小心避开地上的腌臜,尽量换气的时间长一些。
    到了间干净些的牢房,侍卫对班房的狱司吩咐,“这是宫里来的大姑,探望高中侍的。”
    狱司笑了笑,提着一串钥匙领他们走,“高金刚高公公是吧?这人是个有钱的主儿,三百两银子换了干净带床铺的大间,吃的好睡得好,是咱们这班房里头一号享福的。”
    允淑放了心,到底内官老爷对她,是好的,她也不想看着内官老爷那么大年纪还在牢里受罪。
    狱司开了门,她进来,高金刚穿着熨帖的坐那里斗蛐蛐,听到声响,回头看,见是允淑,正睁着红肿的一双眼挎个食盒立在那里。
    没成想老了老了,身边养的那些狗腿子见他垮台,没一个来看他的,倒是才买回来的小妇人,为了他哭的眼皮都肿了。
    他想,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临了还有个真心疼自己的。
    他笑着跟允淑抬抬手,“来,丫头,过来坐。”
    允淑走过去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给他请安,问他可还好么?
    他自嘲,“好什么?我都听说了,官家不让我那干儿子插手,想来是怕他偏袒我给我洗刷冤枉。”
    允淑在心里叹气,内官老爷您心眼真实诚,不知道您害了您干儿子全家的性命,冤有头债有主,人家是来要你命的。
    第19章 人生唯一的乐趣
    高金刚仔细看看门缝外头,压着声儿道:“丫头,我现在身陷囹圄,他们都是树倒猢狲散了,你得帮我,你救我出去,我以后就是你唯一的倚仗。”他看着允淑,切切道,“官家每日申时都会去御花园散心,你听伴伴的话,申时去御花园守着,官家喜山水,犹喜爱田园山水,你出身农家,一定能为官家解解闷儿,虽说年纪是小了些,可这也不打紧,圣祖爷的皇后,才九岁呢,不是照样得了恩宠?你生的好看,以后扶摇直上,我也能跟着享清福不是?”
    “不能成的。”她愕然,“我不是您明面上的小妇人么?”
    官家年逾四十,嫡出的帝姬都十六了,她只不过十岁,官家若是个正常的,怎么也瞧不上个没长开的她不是?
    她只想隐藏身份,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如今也有了月银,宫女到二十五岁就可以放出宫了,等慢慢攒够银子,出宫后找片清幽僻静的地方好置办个庄子,平平淡淡的这一辈子也就算过完了。
    朝堂里的勾心,后宫里的斗角,她一样都不想掺和进去。
    何况,内官老爷的这趟浑水,本就是大监大人一手设计好的套儿,等着内官老爷自投罗网的。
    同她说什么救不救的,这世上不是有句劝人的话么,欠的债早晚都是要还的。
    高金刚攥住她的手,“丫头,我可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你也要像他们一样,见我落难顺道儿踩我一脚?你若是跟了官家,那往后就是泼天的富贵,什么样的好日子没有?若实在不成,你回宫去找我那干儿子商议,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有的是铁血手腕,不能就这么弃了我不管不问的。”
    允淑忍着疼点头,只得答应着,“成,我回宫就去求大监大人,他断不会不管您的。”
    她心想,您还不知道大监大人心里多恨着您,管您是肯定管,只是要送您去阎罗殿里,跟冯家死了的忠义们赎罪去。
    见她终于答应,高金刚绷着的脸总算是轻松些,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的,“我说过,凡事你得争,不能干等着。”他从腰间拽下块玉坠子,放到允淑手上,“你拿着这个,去相国府上求见相爷,就说高金刚愿意用苏州的庄子,跟他换个平安,若保我出去这大理寺的班房,还有别的孝敬。”
    允淑把玉坠子紧紧攥在手里,跟他福福身,“内官老爷您安心,我就去了,您在牢里保重自己。”
    临走,她回头又看了高金刚一眼。
    掏心窝子的说,内官老爷对她着实不错,没打她没骂她也没苛待过她,就算一直想利用她谋算个前程,也是人之常情,人家把她从宁苦买回来,也不是日行一善,想以后在她身上捞点好处并不过分。
    只是这兜兜转转的,若不是内官老爷为了五十万两银子把冯家坑害了,李家遭难的时候,冯玄畅也能把二姐姐接过去,二姐姐出了嫁就跟李家没得牵扯,受不着这桩连累,也不会落个生死不明。
    冯李两家落得这步田地,因果来说全都是高金刚一手造就的。
    她叹气,心道,大监大人要您的命,我处在这样尴尬的位置上,着实什么也做不了,内官老爷您吃饱了好上路,别入了阴间饱受饥饿之苦。
    她出来牢门,狱司给牢房上了锁,说一声“像牢房这种怨气重的地方,大姑这样金贵的身子往后就别来了,怨气冲心对身体不好。”
    她前头走着,未答话。
    廷牧跟在她身后,问她,“您见了高中侍,心里可有难受?”
    她摇摇头,“难受说不上,只是内官老爷到底对我没有什么不好,可若不是他被钱财蒙了心,大监大人如今已经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幸福着哩。”
    廷牧说是,“这话不假,大监大人这条路走的不容易。”
    回来正厅,冯玄畅正和寺卿说着话,她过去揖礼,道一声大监大人寿安,寺卿大人安。
    大理寺卿唤人搬杌子来给她坐,问她,“女司见了人,可说了什么话儿?”
    她抬眼,略笑了笑,“没说什么话,内官老爷住的好,睡得好,还有蛐蛐逗弄着,都说大理寺执法严明,内狱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瞧着没外边说的那么吓人,心里就踏实多了。”
    冯玄畅坐那听着,也没要插话的意思,任寺卿寻话同允淑说。
    “高中侍就是犯了事儿,在官家跟前到底是得过脸的,不能这点体面都不给。”寺卿端起茶抿了口,转而道,“听说,大姑是高中侍府上的小妇人,高中侍前程不保了,大姑可要想好,及时抽身才是,别被牵累进去。”
    允淑看一眼冯玄畅,垂头丧气,怔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抽身,若真的被牵累,也都是命。”
    寺卿笑了笑,同冯玄畅道:“掌印说的是,果然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真是好奇,这样小的年纪,花一样的年华,对人生的态度竟是如此凉淡?”
    冯玄畅唔了声,“挺好,不争不抢,泰然处之,稳着呢。”
    允淑皱了眉,道原是两个人商量好的在这里逗弄她,她不依了,站起来一甩帕子,使起小性子,“蓝批的折子攒了一桌子,再不回理不完了,这就先行告退,大监大人再喝会子茶,您那干爹爹还盼着您给他使使力。”
    说完提步往外走,廷牧觑了一眼冯玄畅的脸色,闷声儿跟了出去。
    冯玄畅同寺卿道声谢,起身告辞,寺卿说这小姑娘有脾气,您往后可得悠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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