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盐务司的事儿, 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也就不进去掺和了,指指种了果蔬的菜园子,“我去摘些可吃的, 等会儿他们议完事儿,廷牧你替我传个话儿,叫他们过来用饭。”
廷牧再揖,“主子,奴才记下了,您回去歇着罢。”
她额首,同奈奈摘了些秋扁豆便回了,亲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把饭菜搬上桌,才等到冯玄畅和李葺过来。
李葺摩拳擦掌勾过筷子先开了席面,凑允淑跟前坏笑,“冯兄还拿的出手吧?你们俩人也是不容易,分分合合好几年如今总算是成了亲,我还没能喝上你们俩的喜酒,今儿补上罢。”
她笑,说成。招呼奈奈端上来一壶梨花酿,斟上酒。
冯玄畅过来拉她坐下,“这些活叫她们做,出门一天了,我左等右等等不着你。”他凑她耳边小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为夫很想你。”
她抬眼,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李大人看着呢,多难为情的。”
他浑不在意,靠在她肩膀上,低声儿,“管他做什么?他又不是同人客气的性子。”
李葺嚼着菜,摆摆手,“我就知道,搁我眼前显摆呢,得,又不是只你一个人有娇妻,你馋不着我。”他倒是毫不客气,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时不时夸赞两句,“这菜色合我心意,美味佳肴,回头得送莫娘到你府上来学厨艺,她们胡人的饭食叫我头疼,我也不是个吃不得膻味的,羊肉汤就很好喝,可那羊肉包子真是吃一回就要我老命。”
冯玄畅睨他一眼,“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莫莫姑娘自辞了青绮门的活计,安心在家给你做贤妻,你倒是说这样的话了,还说我显摆,我看合该是你在这儿臭显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三个臭皮匠,如今最快活的就是你,最倒霉的就是常思了,当初我说什么来着?”他拿筷子指指允淑,“她那个二姐姐,就是一红颜祸水,常思就是脑子不清楚,色令智昏,我瞧着,”他喝上一口酒,咋舌,“如今这形势,莫说他日子不好过,你往后怕也万难抽身。”
李葺这个人,口无遮拦是有,嘴巴也毒了些,可字字珠玑,就是允淑心里也是赞同他的。
她甚是担忧,望望冯玄畅,再看看李葺,起身揖个礼,“李大人,这么多年了,我同你说句实诚话儿,我恼你总说我二姐姐不是的,我二姐姐她命不好,受尽了磨难,我觉得你这人委实没什么同情心的,只是今儿我说不出什么谴责话儿来,到底是二姐姐她生是非在先,您骂她我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您方才说畅哥哥他难抽身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太懂。”
李葺一愣,盯着冯玄畅,扬声道:“你什么都没同她说?”
冯玄畅拾起白面馒头堵上他的嘴,“怎么就你话多。”
李葺咬一口馒头,扶额,“我这些年不贪名不图利,窝在皇庄里头做个侍郎官,是帮你查齐相国,查高金刚,查这查那,求爷爷告奶奶替你广纳贤德,收买人心,稳固你在朝中地位,你也不说夸夸我的,还来堵我嘴。”
允淑呐呐,“也是,李大人为你是操碎了心了。”
冯玄畅自顾倒酒,“我今儿同官家说给你升官的事儿了,正好陈阁老到了年纪,上月他儿子又犯了事儿,枪打出头鸟,官家要立威给底下人看,就让他回乡养老去了,一并的还有谏院的那帮老臣子,旨意明儿就该传到你府上,是顶陈阁老的官衔,往后仕途该是顺顺当当了。”
李葺抬抬手上的酒盏,同他吊郎当地笑,“得亏你,我这又要重返朝堂了。盐务司这事儿你处置完,打算如何去把常思麻团一样的日子给捋捋?”
冯玄畅默一阵儿,叹气,“这事儿,我着实无从下手,当年瞧他被迷了眼,想着宁拆一幢庙不破一桩婚,哪知道到了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地步?”
允淑瞧他是真为难,便搁下筷子没什么胃口了。
遑说他愁,就是自己,也是愁的不行。
李葺瞧他们两人脸色如此,便摇头,“瞧你们这模样,可见这事儿很难办,逼到死胡同里头,又不能翻墙,是真没办法了。”
允淑同他老实交代,“李大人说的是,这是逼得人没法了,事儿都是二姐姐惹出来的,我又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若我不顾念她,我是个什么人儿?可顾念她,又失了公道……”
“李大人,”李葺凑到允淑这边,郑重道:“如今你思量事情可不能浅薄,朝廷命官做事儿,首先得是官儿,其次才是你自己,个人恩怨与大义,你心里头得有杆称才是,官家开女子恩科,是公然挑衅祖制,顶着满朝文武的不满,幸而你是救驾有功的,有部分人站在你这边,”他单手支颐,去看冯玄畅,“冯兄也是杀伐决断,裁撤一批老臣子,才强压下来异议,如今外头可都在说,你是嫁了当朝权宦,才能为所欲为,若再叫人说你徇私枉法,置官家和冯兄于何地?”
她一哂,这一层她琢磨好些回,岂能想不到呢?之前也想好了,冯玄畅这样一心待她,她也不能总任性,往后要为着两个人的前路谋划,可事情真到了跟前,让她抉择当真是难。
冯玄畅捏她手腕子,淡淡笑了笑,“你别在意修葺的话,他惯来说话不留情面,不能体会你的难处。”
允淑抬眼对上他一张和煦的脸,有些愧疚,心一横,便开了口。
“其实我……”
廷牧匆匆忙忙进来禀话儿,把她后头的话给噎了回去。
门槛不高,廷牧匆忙的身影却差点给绊倒,稳住身子疾走两步呵腰道:“主子,城郊庄子里锦衣卫来回话,沈家娘子投井了,人没救过来……”
李葺手一拍,暗道“这他爷爷的,是天意,祸害自有天收,省的这道坎过不去了。”
冯玄畅倒是没什么情绪,实话说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转而看允淑,就怕是她撑不住这么个噩耗,甚为担忧。
允淑坐在杌子上,脑子轰一声,晴天霹雳似的一片空白,跟前的人说什么,都好像沉在水里,呜呜嘤嘤的,什么都听不见。
好半晌她才能听到微弱的声音,是冯玄畅在晃她,喊她,满脸焦急。
她拼命不想哭,眼泪却自己往外头滚,大颗大颗的落。
冯玄畅板着脸把她抱起来,回了屋,门一关,拿帕子来替她擦眼泪,轻声唤她,“允淑?你能听的着我说话吗?我知道你心里头难受,你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这样懵懵的一声不吭,我吓得慌。”
她想她是真的吓到他了,张张嘴想安慰他放心,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嗓子堵住了一样,没声儿,只能张嘴用唇形同他说话。
“我还好,没有关系,只是二姐姐没了,我找了她好久好久,才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的。明儿找块地把她葬了罢,她活着的时候日子过得不好。”
这让他怎么才好,心里揪的不行,最受不得她这副模样,也不管了,把她捂在床上,静静抱着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像个笨拙又生疏初为人母的妇人哄孩子一样,给她哼他母亲哄他入睡时哼的小曲儿。
“月高高,云渺渺,月令花一朝,姐儿编,猫儿草,编成玉儿兔,玉儿兔儿跑,跑到哪里去?跑到月宫捣神药。”
她不说话,流泪听着,忽而觉得他更叫人心疼,就算二姐姐再不好,她始终还有个亲人在身边陪着自己,可他早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一直都是一个人,原来一个人在世上,心里是这样荒寂。
她搂上他,贴在他胸膛,心道罢了,这样的结果对二姐姐来说何尝不是解脱呢?
最后一抹月光撤出天宇,晨光柔和,睁眼,她还在冯玄畅的怀里,昨儿夜里和衣而睡,两人也未盖被子,她眼皮有些肿,抬手轻轻推搡他一下,说话,“夫君,该起身了。”
他昏昏沉沉,还有些迷糊,问她,“天亮了么?”
允淑点个头,“亮了。”
他好像有些不对劲,声儿沉沉的,瞧着脸也红的不太自然,她探手去试他额头,给烫的收回手,忙喊人,
第104章 收敛些
廷牧进来瞧了瞧, 说这不成,是受凉起烧了,得去请大夫。
他平日里顶壮实的, 没生过什么病,她知道他唯一一回那场大病还是因着她嫁进寿王府那事儿。
从未见过他病了的模样,这会子允淑心里乱麻似的。看着他发干的嘴唇,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去打水,浸湿帕子给他擦额头。
廷牧请大夫来之前,她得把他照顾好才行。
奈奈进屋给她换水,拧了帕子递给她,安慰道:“主子别着急,这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等廷牧公公请来太医,看了就好了。”
她应承着, 把手背覆在冯玄畅额头, 他烧的更狠了些,断断续续说起胡话来,允淑担心, 催奈奈,“你去瞧瞧廷牧回了没有,若是还未回,就先去外头药房买些安宫牛黄丸回来罢。”
奈奈手脚利落, 转而就去了。
冯玄畅昏迷不醒, 手却紧紧攥着允淑的手不松开。
她在他额头亲亲,噎声,“畅哥哥,都是我不好, 昨儿不该叫你担心的,你可要快快好起来。”
覃时进来,脸色就不太好,上前揖身,怕扰了冯玄畅,又怕这事儿夫人出去,应付不过来要吃闷亏,低着头杵在那为难。
允淑瞧他一眼,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覃时握着别在腰上的绣春刀,皱眉道:“主子,福王差人来了,是尚书令,属下怕是昨儿您去福王府说项,福王有异议今儿过来寻事儿的。”
她思量一阵儿,抬头,“不打紧,你先请人到正厅少坐,我随后就来。”
尚书令来的也太是时候了,偏偏碰上自家夫君生病,人都杀到家里来了,她也不能躲着,指望自家夫君出面斡旋是不能了,转而替冯玄畅盖盖被子,敷上凉帕,起来理整理整衣裳和仪容,才出来唤丫头守着,自己往正厅来见客。
尚书令顾明偃是朝中最大的官儿了,职位摆在那儿,年纪摆在那儿,自然是人也有气势,瞧允淑过来,就没正眼瞧瞧,等允淑见过礼,他才指指椅子示意她坐,慢悠悠开了口。
“李大人,今次来是有事儿,也就不和你打弯子,有话我直接说了,福王手底下管着户部和度支使,每年要核对国库,眼下年景不好,税收难上加难,官家要在钱塘府修建沟渠,国库钱放的快,底下却收的慢,老夫同福王爷在朝为官多年,福王爷什么性子,老夫最知道,你昨儿到他府上去,明晃晃的逼着他交出户部的账本,是仗着谁的势力?”
允淑心里头一琢磨,这是来替福王打抱不平来了,她昨儿在福王跟前可是毕恭毕敬半点也没逾矩,户部账本出了问题,也只是小做提醒,只要福王心里头有数就成。
当时福王答应的好好的,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临了还说是自己身子糠了,也早就不想再管这些闲事。这一转脸倒好,就使唤人到她家里头来兴师问罪。
福王爷真是一副菩萨面孔,得罪人的话儿都叫旁人来说,自己躺在家里,还是人人称颂的圣贤王爷。
她恭恭敬敬起来,再揖礼,略笑道:“顾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自当为官家排忧解难,如今国库里头空铛铛,福王把持财政许多年了,远的咱们且不说,福王同官家还是亲兄弟不是?国之危难时,官家不过是想他慷慨解囊罢了,您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来问下官的罪呢?若说下官仗着谁的势力,下官仗的也就只有官家的势力了。”
顾明偃冷冷笑,“官家可有下旨意收回福王的官职?李允淑,少拿官家来压人在背后做狐狸,一个女流之辈,也敢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想必是你家那位宦官大人存私心,想借着钱塘水利的事儿中饱私囊吧?你借的便是他的势,当初他的干爹高金刚高中侍,就是这么一步步敛财的!”
允淑黑了脸,这可不是冲着她来找茬的,是冲着冯玄畅呢,每个字都要把冯玄畅往死地里按,多大仇多大恨的!
“顾大人,我家夫君,可是挖了您祖坟么?”
顾明偃一拍桌子,咬牙,“小小提刑官也敢在本官跟前放肆,大胆!”
允淑抬头盯着他,半点儿也不示弱,“顾大人,我家夫君既没有挖您祖坟,又没在朝中找过您麻烦,您怎么句句都把他往死地里带呢?您说的这些话儿,可都是欲加之罪,我家夫君一个宦官罢了,既不图名又不贪财,您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朝臣,栽赃诬陷随意泼脏水,这就是您的为官之道?我家夫君承受不起这样的冤枉,为证夫清白,顾大人咱现在去官家跟前分说分说?”
顾明偃被气的吹胡子瞪眼,气的跳脚,指着她愤愤,“好,以下犯上,以下犯上!”
针锋对麦芒,屋里一时间气氛紧张起来。
允淑也知道这样挑衅尚书令,决然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可是这些话儿她若不赌回去,明儿就会传到街上,传的满长安沸沸扬扬,到时候没得说成有的,就当真是有口难言,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呐。
顾明偃瞧她一副尖牙利嘴,半分都不退让,也没有给自己吓住,心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竟有这份胆色,怪不得被官家看中执意要提携,搁别的丫头身上,就冲他这模样,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还能跟他大眼瞪小眼的在这里对阵?
可福王不止是福王,于他来说,还是连襟,今儿他若就这么回去了,不仅仅是福王手里头握的钱财,还事关他的尊严,岂能就这么算了。
他重新拾起茶盏,喝两口,压下火气,“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即便冯玄畅他没贪,也不能断定他没这个贪心的念头,只是福王未放手,他还贪不到而已。”
允淑已经握紧了拳头,恨不能一拳锤爆顾明偃。
“咳咳,顾大人还真是看的起咱家,咱家自己个儿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出息。”
允淑回头,眼里挂着眼泪,见冯玄畅由廷牧扶着过来了,登时收不住,眼泪就滚了下来,她担心的很,过来扶他,轻声道:“你怎么起了?”
他握握她的手,拉着她到上座坐下来,说没事儿。他披着外衣,精神不济的撑着头,恹恹看顾明偃,气弱道:“顾大人,咱家今儿身子不安,不知道你来了府上做客,方才听你说,我夫人她不知道好歹?”他看看允淑,略弯了弯嘴角,“在我看来,我夫人她可是比顾大人知道好歹多了。”
顾明偃撂下茶盏子,哼一声,也没回话。
“允淑她仗的是我东厂的势,顾大人心里头该清楚,我东厂没有不能办的人,没有不能杀的官儿,包括顾大人,自然也包括福王爷。东厂的势,可不是谁都能仗的,顾大人血口喷人一时爽快,咱家东厂的各样刑具沉了好些日子没舔过血了,恕咱家提醒顾大人一句,明儿若是叫咱家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风言风语,就得请顾大人到东厂来做回客了。”
他生着病,说话也说的虚弱无力,可这软绵绵的语气,听顾明偃耳朵里,可就是寒冬腊月里的冰锥子,直戳进心窝里,他僵直的坐着,嘴角抽了抽,好半晌没回过味儿来。
“咳,”冯玄畅拿帕子捂嘴咳嗽声,“顾大人走好,咱家不送了。”
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了。
廷牧过来给顾明偃揖礼,“顾大人,请吧。”
顾明偃起身,说实在他有些垂头丧气,原本来的时候气势拿捏的很足,没成想连个小丫头片子也没吓着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给冯玄畅唬了一顿,冯玄畅什么人,他在朝为官那么些年能不知道?黑心肝的,栽他手里还能有个囫囵?眼下保福王他没有谱,不能人没保住,自己也搭进去了。
四下打量打量屋里头一应摆设,想找到些值钱的东西说上两句,给自己个台阶下,扫视一圈发现屋里头上至房梁挂画摆件,下至椅子毯子地面儿,比七品小官家里还不如。
他哪里知道,允淑是个朴实性子,看不上那些个翡翠珠宝什么的,就喜欢摆设简单素净,若不是因着黄土铺地面儿容易起灰,才铺上大理石的地面儿,屋里头就能跟园子里的地头儿摆设一样。
顾明偃叹息,心道真是失策,来的时候竟也没注意,这临水照花的府邸,简直就是个农家庄子。
他一拂袖子跟在廷牧后边出来,廷牧同他拱拱手,“顾大人,主子叫咱们同您说一声,若您还想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往后就把尾巴夹紧了别惹是生非,毕竟为官二十来年不容易,别最后莫名其妙送了命,那可不值当的。”
顾明偃心里一咯噔,冯玄畅这是动了拿他开刀的心思了,他这是图什么的?就是再连襟,那也比不得自己的命重要,今儿这趟就是来错了,就不该听福王的挑唆!
这回好了,任他官职再大,同东厂对着干,也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