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头一阵腥甜,姜安城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桑伯刚下车,听见这一声,忙问:“主子,怎么了?”
车内安静,没有回答。
桑伯一着急,掀起帘子便探身进去,“主子——”
底下的话完全顿住。
姜安城一如既往坐得笔直,衣袖正缓缓拭过嘴角,但夜珠明淡淡的光芒下,桑伯明显瞧出那是一缕血迹。
“我没事。”在桑伯发出惊呼之前,姜安城开口,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喘息,透着明显的虚弱,“大约是近来有些累了。”
桑伯立即便要去寻大夫,姜安城止住他:“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必忙。”
顿了顿,道:“今晚去别院。”
桑伯盼了这许多日子,终于盼到了这句话,欢喜不尽:“哎!”
时隔大半年,别院再一次迎来了他的主人。
姜安城踏进别院,每一步踏过,都觉得恍然如梦。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他把花仔领进了这间别院。
而今,风在,院在,树在,只有人不在了。
又也许,那半年只是一场梦,而今梦醒,一切如故,他的人生和从前并无半点不同。
沉静得近乎枯寂。
即便主子不在,桑伯也将屋子上上下下打点得妥妥当当,整间别院随时都准备着迎回他的主人。此时桑伯一叠声吩咐下人备水备茶,预备侍候,却见姜安城并没有去书房,也没有去自己卧房,而是走向了西厢。
那是花仔的屋子。
桑伯连忙跟进去点灯。
姜安城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灯光点亮,屋子里的一切静静躺在温暖的光芒下。
桌上有几分兵书,架子上搁着几坛酒,被褥整整齐齐,仿佛下一瞬它曾经的主人便会伸着懒腰走进来,往床上一滚,立马就能睡着。
姜安城走到书桌上,翻了翻书。
这是一个随手的动作,翻开却怔住了。
翻开的这一页,躺着一条手链,七彩细绳编成,上面缀着小小的铃铛。
姜安城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慢慢地拎起它。
它一直戴在花仔的手上,从不离身。
她的手腕纤细,手链密密缠缠的,一动就发出细细的声响。
这里只是其中一根,底下还夹着一张纸。
上面是花仔的字迹。
即使他手把手教她握笔,也只能是让她画阵图时有所进益,她写起字来依然是四仰八叉,上面只留着一句话:
——给夫子留念。
底下是落款:“花仔字”。
不过是八个字,姜安城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来不知道人的心会这样痛。在马车上的那一下仿佛是被突如其来地刺了一刀,而这个字条,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一把钝刀,缓缓地划过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是一阵剧痛。
可他宁愿它这样痛着,痛楚中带着一丝丝的甜意,让人想发狂。
他拎起一坛酒,仰口灌了一大口。
若是桑伯在这里,一定会惊掉下巴,因为姜安城从来不会这样喝酒,喝一口,洒一口,衣襟都泼湿了,在深秋的夜里,一股沁寒直透肌肤。
这是花仔喝酒的方式。
这是花仔喜欢的芙蓉酿。
这一晚姜安城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桑伯忍不住找过来的时候,他趴在桌上,周身都是空酒坛,手里紧紧握着一条手链。
桑伯又是担心,又是着急,连忙同下人把姜安城扶回房中,命人去准备醒酒汤。
“我没醉……”姜安城口齿缠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我清醒得很,这是我的屋子不是?你看,我都认得。”
桑伯忙顺着他:“是,是,主子清醒得很。”
可姜安城却忽然皱起了眉头,“不对,不对。”
桑伯忙问:“怎么不对?”
“这屋子不对,少了一样东西。”
桑伯惊了:“少了什么?”难道遭贼了他还不知道?他怎么给主子管家的?!
姜安城挣开他的手,踉踉跄跄走到屋角,指着房顶,道:“这里……这里少了个洞……”
“……”桑伯叹了口气,“主子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上朝呢……”
“这里明明是有个洞的!”姜安城蓦然大声道,“给我把洞掏出来!”
桑伯使尽浑身解数劝了几句,到底拗不过他,只得让下人拿梯子上房揭瓦,掏出个洞来。
姜安城这才满意了,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很好,很好,有洞便好。”
有洞,便会有人进来。
等那个人进来,他就不会孤单了。
他终于安安稳稳上床睡着了,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
那笑意半是恬静,半是温暖。
桑伯关上房门,深深叹息。
这样的笑意,主子只有在少年时候有过。
*
多年的习惯极为强大,姜安城即使喝醉了,也依然照着往日的时辰醒来。
外面天色将明未明,阴阴沉沉,还传来雨声。
屋子里有明显的水汽,他一转头便发现了水汽的源头——房顶破了一只大洞,雨水正淅淅沥沥从天空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