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辉绝望的话音从康乔的手机中传出。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陷入了沉默,但康乔并没有停止录音。
那段没有任何言辞只有粗重呼吸声的沉默长达十几秒,警察局接待室里的气氛陷入凝重,在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息,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们不是第一次接触此类案件了,可是无论多少次,在听到受害者讲述被施暴的经历时仍然会觉得心惊、愤怒以及深深的无力。
这份无力恰恰来自于“校园暴力”这个标签。
敲诈勒索、故意伤害、非法监禁、侮辱……这些罪行分明就是毫无争议的刑事案件,可是一旦打上了“校园暴力”的标签,反而变得难以量刑。
最后往往是学校方面给予涉事学生一定的处分、施暴者家属给予受害者一定的赔偿,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这一次看来是也不会例外了……
“对不起……”校长站起身,非常诚恳地苗辉父母鞠躬致歉,“发生这种事确实是我们的疏忽,苗辉之后的治疗费我们会全额负担,也会给予适当的赔偿,您看……这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些对苗辉施暴的也都是孩子,心智还不够成熟,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您就当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还没等他说完,苗事兴就激动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抡起拳头朝着校长冲了过去。
幸好一旁的几个警察反应迅速,及时上前制止了他。
被彻底钳制住的苗事兴只能冲着校长吼骂,“你当我儿子是什么?给点钱就想打发吗?不可能!我告诉你,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就这样算了,多少钱都没商量!”
“怎么能说是打发呢……事已至此,我也只是希望能够尽量弥补对苗辉造成的伤害……”校长也有些急了,一番语无伦次的解释后,他的话音里甚至透着哭腔,语气也像是在哀求,“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制止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我是校长啊,就算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还是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孩子啊……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学生啊……”
“能让我跟他们单独谈谈吗?”康乔忽然启唇,看着王队长,问道。
王队长犹豫了会,默默起身,拍了拍一旁的校长,示意对方跟他出去。
见状,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等到那些人都离开后,康乔才抬眸看向苗事兴,道:“我可以帮您介绍专门处理此类案件的律师,会为你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赔偿。”
“……”苗事兴表情怔然,没料到康乔竟然会站在那一边。
“赔偿?”苗筱也没料到,她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也认为这是钱能解决的事吗?!”
康乔微微扬了下眉梢,反问:“那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当然是让那些人绳之以法了!”苗筱想也不想地回道。
“知道校园暴力有多难量刑吗?”
“我就知道!”苗事兴愤愤地嚷道:“说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根本就是《未成年畜生保护法》!”
“叔叔,你冷静一点……”苗筱还是有理智的,错的从来不是法律,而是人,“校园暴力成功量刑的先例也是有的啊。”
“确实有,但前提是证据确凿。”康乔抬了抬眸,看着苗事兴夫妇,问:“你们有带苗辉去验过伤吗?”
苗筱的婶婶则抹了抹眼泪,抽泣了几下,断断续续地道:“怎么可能验过……我们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些事啊……为什么是辉辉?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哭哭哭,就知道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苗事兴朝着康乔瞪了过去,“事情的经过苗辉不是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这还不够吗?你是在怀疑他吗?!”
“那你们呢?当初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苗事兴语塞了。
“他向你们求救过,为什么不能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即使他那时候身上未必有伤,但如果你们愿意相信他,事情也不会演变到现在这种地步……”康乔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指责道:“大部分校园暴力的案例中,缺席的并非公理和正义,而是受害者的父母。”
就这一点上而言,苗筱是赞同康乔的。
这跟《未成年人保护法》无关,事实上,年满16周岁是需要负完全刑事责任的,但量刑是需要证据,验伤报告确实是能够证明苗辉遭受过暴力对待最有力的证据,可也并非唯一的吧?
想着,她启唇道:“不是还有人证吗?”
康乔反问:“哪来的人证?”
“警察可以去学校问啊,那些人这么明目张胆,一定有不少人见过苗辉被施暴。”
“他们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那不一样,如果警察出面的话,说不定他们会愿意说出真相呢。”
“是不一样,如果校方和施暴者家属出面的话,说不定只需要一些蝇头小利就能堵住他们的嘴。”
“……你为什么非得用最大的恶意来看待这个世界?为什么就不愿相信或许还有不为强权催眉、不为利益折腰的人存在呢?”
“你要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去跟强权和利益抗争,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苗筱陷入了沉默。
她其实是知道的,康乔所说的每一句都有道理,可她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不甘心让这个世界真如苗辉所想那般的令人绝望啊!
“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了。”
“欸?”苗筱一愣。
“根据医院方面的鉴定,苗辉背后的伤口确实是拖曳所致,报告很快就能做出来。但这只够让你们报警立案,还无法指证那些施暴者。”他视线一转,看向苗筱,道:“我联系了庄瑜,他们事务所在这方面也很有经验,取证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庄瑜?”苗筱很诧异。
但这份诧异很快就被一旁的叔叔打断……
“意思是……”苗事兴小心翼翼地问:“这官司有的打?”
康乔笑了笑,点头,“我不是说了吗,缺席的从来不会是公理和正义。”
“谢谢……谢谢……”苗事兴紧紧抓着康乔的手,眼泪依旧忍着,但声音里的哽咽是掩不住的,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道谢,仿佛已经赢了官司一般。他是知道的,这才刚开始,紧紧只是开始,最后结果依然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缺席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啊,说起来,确实有一件事。”
苗事兴没有说话,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他瞥了眼身旁的苗筱,道:“您能否把刘老先生的遗体修复工作交由苗筱来完成?”
“……”苗事兴一脸怔忡。
他没有料到康乔会提出这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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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
苗家和冷着脸端坐在餐桌边,还没等苗事兴说完,他就拒绝了。
他的语气很平和,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菜,低头扒了口饭,所谓的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这样吧,平平淡淡的,却让人感觉到了毫无转圜余地的坚决。
“爸……”苗筱无奈地唤了声。
他轻声启唇,“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这不由分说的态度让苗筱放弃了想要跟他讲道理的念头,赌气道:“我也只是知会你一声,理论上来说只要叔叔同意就好了,你的意见并不重要。”
苗家和眉头一皱,朝着自家弟弟看了过去。
见状,苗事兴连忙道:“大哥,这也是为了辉辉,康医生说了,最好是能够让他和他爷爷好好道个别,可是……”他想起了最后在医院见到他那位亲生父亲时的画面,难免有些不适,“遗体是什么样子的你也知道,那种画面能让小孩子看吗?”
苗家和的目光投向了康乔,问:“这是你的意思?”
康乔清楚感觉到有一阵寒意从他背脊扩散开来……
为什么要把他拖下水?第一次跟未来岳父、岳母吃饭就被卷入这种奇怪的家庭纷争中,他以后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吧……不对,他可能根本就没“以后”了吧,人生感觉就到此为止了……
“伯父,我理解您的反对,您说的非常有道理……”在求生欲的唆使下,他缓缓启唇,这种时候就应该毫不犹豫地逢迎拍马,无条件附和。
苗家和丢了一道“算你识相”的眼神给他,但语气还是略微有了些软化,“我今天已经跟殡仪馆那边提过了,他们会尽量修复遗容的。”
“为什么要找外人?”苗筱无法理解,情绪也不免有些激动。
“没什么外人不外人……”苗家和淡淡地瞥了她眼,“人家是专业的。”
“我也是专业的!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苗筱忍不住就跟她爸卯上了。
“相信你什么?你也看看自己这几年都混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我相信你什么?”他忽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冲着苗筱吼道:“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你做这种工作!一个女孩子,干什么不好,非得看这个?我不说你不代表我支持你,只是因为我懒得管你!今天我就把话给你撂这儿了,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干什么都成,我管不着,但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给我找晦气!”
“如果我坚持要做呢?!”苗筱不服输地吼了回去。
“我看看谁敢!”说着,苗家和垂眸瞪了眼对面的苗事兴,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父女俩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勇敢站出来的人竟然是刚才还求生欲沸腾的康乔……
“伯父,恕我直言,这件事还真就只有苗筱能胜任。”
苗家和微微一愣,朝着他瞪了过去。
“你们也提供不了二舅公的照片,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算经验再丰富也无法修复,据我所知,苗筱是见过二舅公的。”
“你懂什么……”
“我懂。”康乔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的话音,他知道这么做不太礼貌,但他还是得说,“我比您更懂苗筱现在的情况,但我相信她可以。”
苗家和陷入了沉默,气氛有些紧张,谁也不敢说话。
许久后,他看着康乔,再次启唇,抛出了一个让在场众人都有些不明就里的问题——
“你今晚住哪?”
虽然不是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康乔还是本能给了一个非常有心机的回答,“我对这儿也不太熟,伯父有合适的酒店介绍吗?”
苗家和瞥了他眼,“住什么酒店,浪费钱,就在家里凑合一晚吧。”
“……”苗筱愕然抬眸,严重怀疑她爸是不是中邪了。
“这……”稳住,我们能赢!康乔沉着气,假惺惺地道:“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你就当是帮苗筱的二舅公守个灵吧。”
“啊?哦……好……”康乔讷讷地点头。
苗筱也有点懵,她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她爸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转头看向她妈妈,企图讨要到一个明确答案。
然而,她妈妈压根就不看她,自顾自地给康乔夹了一筷子,“小康,来,多吃点儿。”
“谢谢……”康乔连忙把碗凑了过去,客气地道着谢。
“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自己人啊!怎么办?他现在有点克制不住啊!
虽然不明白他的未来岳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显然他的未来岳母已经承认他了!
“自己人?”苗筱也察觉到了这个有些微妙的说辞。
韩丽霞转头瞄了她眼,还是提醒了句,“守灵这种事能让外人做吗?”
“……”原来她爸是这意思啊?这么婉转哒?!
可是没理由啊,从刚才发生的事情看来,她爸非但没理由喜欢康乔,反而应该非常不满意才对。
她努力回忆,还是搞不懂康乔到底是哪句话戳中了她爸的喜好。
反倒是康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