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崇福读了没一会儿,便放下了信纸,“堂姑爷瞧过这信了么?”
佟正则下意识地点头道,“瞧过了。”他顿了顿,忽然“啧”了一声,道,“你咋喊那赘婿‘姑爷’咧?亏你还是读过书的!这要搁从前,他得倒过来喊你‘表少爷’知道不?”
佟崇福笑了一下,这回他笑得轻飘飘的,那层笑肉皮儿虚虚地搭在他的脸上,将他清俊的面容染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晦,“那赘婿瞧了以后咋说?”
佟正则道,“能咋说,”他有点儿不耐烦,“就说咱‘举人老爷’又要钱了呗。”
佟崇福道,“话是不错。”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沉吟道,“可咱‘举人老爷’信上写的是在定襄偶然认识了一个挺灵验的道士,还不收钱地同他算了一卦,卦象的意思极好,想来这次是能得个功名回家的。”
佟正则一怔,“什么?”
佟崇福将信搁到了炕几上,对佟正则认真道,“爹,若是这要钱的事体,咱堂姑奶奶和几个堂侄儿都没讲,反倒是让那赘婿一口道破的话,咱们可要好好留点心了!”
佟正则立刻严肃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佟崇福将信推向了佟正则那边,尔后伸出手,指着左瑞的字迹示意道,“爹,你看咱‘举人老爷’写的这手字,是不是比从前来信上的笔锋利落了一些?”
佟正则微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还真是!嗳,你又没见过咱‘举人老爷’之前来的信,你咋看出来的?”
佟崇福点了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我虽然没见过之前的来信,但爹你可别忘了,我在州城的书院读书时,也是练过字的呢。”他进一步解释道,“从前咱书院里的先生就说了,这字练得好不好看呐,三分靠功夫,七分靠笔墨。”
“咱们这儿是小地方,穷学生多,许多人用的笔,还都是捡礼拜寺前木速蛮杀羊后丢下来的废羊毛制成的,所以写起字来软软塌塌,手腕的力道练得再好,字儿写出来总是不如字帖上的好看。”
“且不单是羊毛笔这样,”佟崇福郑重道,“任何一种便宜笔墨,凭那些文墨斋的伙计们吹得怎么天花乱坠,这写出来的字,同贵价笔墨就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只要是去书院读过书、练过字的人,就算一直用的是最便宜的羊毛笔,也能瞧得出这贵不贵的差别。”
“还有一点,咱‘举人老爷’虽然买了贵价笔,但显然是不愿声张,或是收到了咱们寄出去的‘奴契’,不愿再叫家里人破费——爹,你再细瞅瞅这字迹,这上边儿的一笔一划,可都收着力道呢——这样都能被那赘婿一眼看出不同,可见那赘婿绝不像咱们想得那么简单。”
佟正则盯着信上的字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道,“你读过书,咱‘举人老爷’也读过书,但那赘婿……”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是道,“可一个读过书的人,怎么样都不会入赘罢……”
佟崇福跟着沉默了片刻,尔后道,“爹,我是觉着罢,这堂姑爷虽然是外姓人,但能说出那样的话,起码也是个能讲得通道理的人。既然他懂道理,就不会不知道,凡事求人不如求己,咱们现下和他到底是一家人,这外头的人无论啰嗦个什么,也不过是嚼嚼舌根,图个嘴上痛快罢了。”
佟正则立即听出了佟崇福的话外之音,“你是说,”他咬了咬牙,“有人故意挑唆那赘婿,要和咱们佟家作对了?”
佟崇福又拿起信纸,对着上面的字迹道,“要仅是挑唆倒也罢了,我怕就怕,有那一等不要脸的畜牲东西,肏着张烂了舌头的老逼嘴,先是哄着左堂姑爷起了痴心妄想的念头,尔后拿捏着要做好人的腔调,引得咱们佟家对堂姑爷起了龃龉,最后再悄悄使人将咱们的堂姑爷一刀杀了,再栽赃到咱们佟家头上,引得咱们的‘举人老爷’彻底与咱们翻了脸,可不就称了某些老畜逼的意儿了?!”
佟正则一拍桌子,“你是说那个教书逼啊!”
佟崇福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他侧过头,继续分析道,“爹,你想啊,四弟刚休学,咱堂姑爷就露出了这苗头,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呢?定是那教书逼眼看着咱们佟家要出个‘官老爷’了,想到他从前把咱们家得罪狠了,以后日子要不好过了,这才故意与咱们堂姑爷亲近。”
“咱堂姑爷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再加上咱堂姑奶奶一家都会写字,这一来二去的,那教书逼随便在咱堂姑爷面前卖弄点儿书院啊考试啊字帖词赋之类的事儿,堂姑爷不就记下了么?”
佟正则啐了一口,亦冷笑道,“我看那赘婿不是‘记下了’,是穷人肚里没油水,这好不容易装了点货,遇着能显怀的地方,还不赶紧搭了‘官太爷’的架子抖搂出来呀?!”
佟崇福连声附和道,“可不是咧,可不是咧,要不咋的咱们娶亲,他入赘咧?爹,咱不和他一般计较。”
佟正则冷笑了一声,没接话。
佟崇福见状,又劝道,“爹,你不愿我喊他‘姑爷’倒不要紧,咱们是小地方人,不计较这个,但若是他要摆‘官太爷’的架子,咱们可就不能太拦着他了。”
佟正则“哼”了一记,道,“为啥?”
佟崇福道,“这朝廷有规定呐,爹妈死了,要守孝三年,这三年不但不能吃肉喝酒讨老婆,还不能考功名呢!”他顿了顿,见佟正则似有所悟的样子,又进一步劝道,“自然了,咱们老百姓是不讲究这个,至多伤心个十天半个月,然后该咋过咋过,每年的天灾人祸多了,朝廷赈灾都赈不过来呢,也不会太去管谁家爹妈死了还吃肉,但咱‘举人老爷’却不一样了……”
佟正则会意道,“尤其咱‘举人老爷’,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哩!”
佟崇福用力地点了点头,“就是这理儿。”
佟正则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尔后又抬起头,居然笑了,“但要让我喊他‘太爷’,可真叫我不甘心啊。”
佟崇福将信纸搁回了炕几上,又拿起方才放下的绣绷,朝佟正则笑道,“爹,你放心,这声‘太爷’,我来喊;爹有什么打算,就尽管去做,敢让咱佟家的儿子吃闷亏,怕不是‘老逼找肏’——活他妈腻味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