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二丫抱着一盆湿衣服从屋后转出来的时候,正撞上佟崇福从外头回来,她轻轻地“嗳呦”一声,冲着东边屋子歪了歪头,“正好!爹刚回来,前一刻还嚷嚷着要打发三妹出去找你咧!”
佟崇福应了一声,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略带歉意的笑容,“横竖我也回来了,索性帮你晾了衣服再进屋去罢。”
他笑容清俊,衬上他白嫩嫩的脸,倒看得佟二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用,你快进去罢,否则啊,”她稍稍翻了个白眼,“爹又要吼起来了。”
佟崇福对她笑了一笑,便迈步朝屋里去了。
佟二丫立在院中,她抬起一只湿冷的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又拭了一下额上并不存在的热汗,才抱着衣盆往晾衣绳处走去。
佟崇福打起帘子,见佟正则坐在炕上,手上正拿着那只绣了不到一半的绣绷,不知是在细细端详还是在怔神儿。
佟崇福一边朝炕边走去,一边出声唤道,“爹,你找我啊?”
佟正则“唔”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放下了绣绷,转头看着刚刚在炕沿上坐下来的佟崇福道,“你咋又跟你二妹拉拉扯扯的,男女有别不知道啊?”
佟崇福一怔,随即道,“咋了?自家妹妹,还不能帮着搭把手了?”
佟正则顿了顿,道,“你二妹快到要嫁人的年纪了,我是怕别人看见了说闲话。”
佟崇福瞪了佟正则一眼,他眉目清秀,这么作势一瞪,倒流露出两分嗔怪的意思,“我怎么只听见爹你在说闲话?”他努了努红而潋滟的唇,看上去像是在努力作出生气的模样,“咋了?一条鸡霸里弄出来的俩人,还能被两句闲话给捏合了?”
佟正则笑了起来,似乎毫不在意佟崇福形象与言辞之间的巨大反差,“行了,行了,不让你骂娘,转头就开始编排起你爹来了。”他伸出手,往佟崇福的脑袋上点了一记,“对了,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佟崇福道,“捣了一罐子姜汁,给左堂姑爷送去了。”
佟正则奇道,“你送那玩意儿作甚?”
佟崇福笑了一下,道,“看了爹上回拿来的那封信,我想了两日,总觉得有不妥的地方。于是昨儿,我便借口农忙完了闷得慌,想借咱‘举人老爷’的一本书看,去咱堂姑奶奶家搭讪了一回,”他说着,又微笑了起来,“不想我这一去,却勾出左堂姑爷好些话来。”
佟正则翻了个白眼,“咋的?你借咱‘举人老爷’的书,那赘婿还敢说三道四了?”
佟崇福摆了下手,“我去的时候,堂姑爷正在后院洗冬天用的腌菜罐子哩。我从堂姑奶奶那儿拿了书,想着终是该去后院同他打个招呼,于是踱到后院,与他扯了几句闲篇。”他顿了顿,又笑道,“从前倒没发现咱左堂姑爷这样健谈,我就提了一句他手上有冻疮,深秋的凉水浸多了不好,他东拉西扯的,先是问盐什么时候能发下来,他等着腌菜,接着,便又提起乡里布告上贴的‘赎买’的事,还装模作样地问爹和大伯有什么打算呢。”
佟正则一下子坐正了身体,语气中却仍带着一丝不屑,“那赘婿还能看得懂布告呢?”
佟崇福微笑道,“是啊,我也纳闷儿呢,就算咱堂姑奶奶耐着性子念给他听了,他也不定能全听懂啊;就算听懂了,咱‘举人老爷’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中进士,也不定要折腾卖地啊;就算要折腾卖地,咱堂姑奶奶家也轮不到他一个‘外姓人’做主啊,既然轮不到他做主,爹你猜,他是在瞎蹦哒啥呢?”
佟正则一听,心下便有了三分底,他冷笑了一声,答道,“蹦哒啥?我看那赘婿是手上生疮没生够,非要折腾得‘鸡霸生疮’——没念想了才消停!”
佟崇福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又轻又柔,更显得他眉目如画,“爹说得是,我当时便随口敷衍了一句,然后同他说生姜捣汁能治冻疮,要他试上一试,结果呐,”他半似嘲讽半似讥笑地道,“咱们的‘官太爷’竟然开始卖起可怜来了!”
佟正则“呵”了一记,“那赘婿不会是说,咱堂姑奶奶苛待他,整得他连姜汁都用不上罢?”
佟崇福“哼唧”了一声,道,“可不是么!就是没明着说,但我听着他的话,暗里就是这个意思呢!”
佟正则冷冷道,“他一个‘外姓人’,对着你一个宗里的亲戚拆自家人的台,图什么呀?”
佟崇福微笑道,“我心里也正疑惑呢,我就说,这生姜又不是什么精贵玩意儿,大头的用不上,拿小的捣碎了,效果也是一样的。他听了,先是应了,接着话锋一转,说自己总是爱在这些小事儿上计较,不像爹你这么大度,一直用小的,却从来不与大伯置气。”
佟正则一怔,继而冷笑道,“学聪明了啊!对着你挑拨离间,你回来传了话,挑拨起来就成了你传话的不是,他在一旁倒是撇得干干净净!”
佟崇福跟着冷笑道,“是啊!我虽喊他一声‘堂姑爷’,面儿上是把他当未来的‘官太爷’尊重,但爹你说,我能上他这当吗?于是我即刻就回了他,答应今儿给他带一罐子姜汁子去,让他冬日里养一养生疮的手。”
佟正则又翻了个白眼,“让我猜猜,昨儿他在你心头种了个话种子,今儿你再去,他必得翻起土来,挑着看那些话有没有在你心口发出芽儿来罢?”
佟崇福笑道,“正是呢!今儿我再去,他又是一通东拉西扯,句句都在夸爹你怎么聪明怎么厉害怎么会料理,什么这佟家有了爹你这么个人呀,咱家的小辈都有了指望,迟早有一天能窜到金銮殿里,同当今宰相称兄道弟、同当今圣上谈笑风生呢!”
佟正则扯了扯嘴角,道,“再让我猜猜,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恭维话完了,接下来就该挑唆着说我吃亏了罢?”
佟崇福微笑道,“是啊,”他说着,一张俊美清秀的脸上竟隐约闪过一丝狠厉,“接着咱堂姑爷就装作似懂非懂的模样问道,为什么这乡里的事儿每次都是爹你出手做了恶人,不是打死了人,就是牵头耗了粮,而最终得了厚利、享了艳福的都是大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