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阁的发展上,罗子庚可谓是功不可没。
这家伙当一个古玩商实在是有些屈才了,他不仅让古今阁不再是家庭小作坊式的操作,还将孔信捧成了家喻户晓的鉴宝专家,这要感谢近几年分外红火的鉴宝节目,孔信眼力好、外形帅,口齿又伶俐,在罗子庚的大力推动下,俨然已经是南京古玩行里年青一代的第一人。
两人在古玩街逛一圈,收了几件小东西,便并肩去烩萃楼吃早饭,一踏进门,服务员就扬声招呼过来,“孔老板,老位子?”
“老位子,”孔信点点头,他喜欢那张靠窗的桌子,每天晨光投射进来,罗子庚逆光坐着,精神的短发在晨光中纤毫毕现,这幅美景,他真是欣赏了五年都没欣赏够。
罗子庚道,“吃晚饭回去对一下账吧,唉,其实我觉得我们去参加拍卖并不明智,上了苏富比拍卖场,就不会像五年前那样区区七千万能拿下来了,花这么大价钱拍下来,然后捐献给博物馆?那可就所有钱都打水漂了,这种花钱买名声的事情,不值。”
“我何尝没想过?”孔信一肚子怨气,“爸爸年纪大了,想为国家做点贡献这还情有可原,忍不了的是我姐那败家娘们,从来分不清轻重缓急,5个亿说捐就捐?那合着不是她的血汗钱!”
“别气,别气,”清粥小菜端上桌来,罗子庚为他调好酱汁,笑道,“敏姐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好好跟她讲,最好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不讲!让爷俩儿把这家败掉算了,”孔信哼哼,“两人为国家奉献得乐乎着呢,就他们高风亮节,就我一身铜臭,没看昨天晚上,我就迟疑了一下,爸爸居然说我收藏观狭隘!
罗子庚笑着给他顺毛,抱怨的话里愣是让他听出了撒娇的感觉,不错,不错。
“小信这是怎么了?给谁气得脸都歪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二人抬头,正好看到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信步走上楼来,手里转着两个文玩核桃,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两人连忙起身,“阿十公,早啊,坐下来一起吃?”
朱阿十毫不客气,往罗子庚旁边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来,招服务员送上碗筷,刮刮孔信的脸皮,“隔老远就见你小脸黑得都看不清五官了,本来挺俊俏的小伙子,看气得跟个怨妇似的,招人笑话。”
孔信嬉皮笑脸地顶嘴,“不是吧,阿十公,大清早您特意来奚落我?本大少这么光彩夺目的五官您都看不清,眼神不好吧,老人家!”
“啧啧,这孩子,真不可爱,”朱阿十瞪眼,“我才没功夫跟你个小屁孩计较呢,昨晚你爸爸打了个电话给我,说那个拍卖贯耳瓶的事情。”
“您怎么看?”
“那瓶子存疑。”
孔信收敛起嬉笑的神情,眉头蹙了起来,“存疑?”
朱阿十点头,“存疑。”
罗子庚道,“阿十公,孔哥和我都去看过预展,那个贯耳瓶器型很正,胎、釉、款方方面面都和我们在汝州摸到的柴窑瓷片是一样,您怎么觉得它存疑呢?”
“别这么严肃啊,我们烩萃楼东西这么好吃,来来,边吃边聊,”朱阿十夹起一只水晶虾饺吃得津津有味。
孔信笑起来,老人家玩了一辈子古玩,当了八辈子吃货,别的收藏家开古玩店,他开酒楼,别人出书讲收藏,他出书讲菜谱,都九十岁了还不肯忌口,腥膻不忌,什么都吃,反而比那些遵医嘱的人活得更长。
烩萃楼的小吃最是经典,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吃吃喝喝,朱阿十嚼完一颗五香豆,才重新说起来,“那个贯耳瓶,有可能是康仿。”
“什么?”孔信一愣,“康无邪?”
朱阿十点头,喝一口米酒,摸摸肚子,叹气,“老啦,饭量小了,这么多好吃的都吃不下啦。”
孔信狂晕,“那不是重点,您快点讲一讲,为什么觉得是康仿?”
“怎么不是重点?”老人家瞪眼睛,“我的饭量难道不比康仿重要的多?”
“重要重要,”罗子庚忙笑道,“现在咱们来讲一下第二重要的吧,为什么是康仿?”
朱阿十道,“我不确定,都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康无邪跟博古十少关系都不错,大家都被他坑过,特别有共同语言,我记得那次是康夫人生日,康无邪送了她一只贯耳瓶,当时博古十少半数在场,你爷爷,我,孟老七,老王八,还有潘小九,大家都去祝寿,现场鉴定了一回,确定是柴窑。”
孔信皱眉,“柴窑贯耳瓶?跟这次的瓶子,一模一样?”
“听我讲完么,急什么?”朱阿十瞪他,“大家当时都震撼了,不过震撼完就完了,见过即拥有嘛,但是有人就惦记上了。”
孔信一想便明白,“潘小九?”
“宾果!”朱阿十打个响指,“大家虽然叫博古十少,但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大少爷,只有潘小九,抗战前金陵潘家那叫一个有钱,开洋行、舞厅、歌剧院,潘小九是什么工作都不做,专门地买古玩,汝官哥钧定、汉玉、青铜器、宣德炉、万历柜……收藏既杂又贪,多到吓人。”
罗子庚语气复杂地唏嘘,“迷古必穷,败家了吧。”
朱阿十摊手,“败家了呗,潘小九后来是守着一屋子宝贝,穷得叮当响,只要有点闲钱,就去买古董,当时看过康无邪的柴窑,回家就犯相思病了,茶饭不思,就想有一个柴窑。潘小九的老婆是孟老七的堂妹,没办法,就去找了孟老七,孟老七不能眼睁睁看着堂妹夫去死呀,于是又去找孔常翁,就是你们爷爷,孔常翁不知道怎么和康无邪说的,没几天,康无邪居然把贯耳瓶送给潘小九了。”
孔信目瞪口呆,“……这么大方?”
“怎么可能?”朱阿十哼哼,“我认识康无邪几十年,他怎么可能是那么大方的人,那可是柴窑!所以我就觉得那贯耳瓶应该不是真的,说不定是他仿的,不过可真是神品,那器、那型、那釉……”
罗子庚问,“贯耳瓶到了潘小九手里,后来呢?潘小九有没有子女?”
“潘小九这人作孽,有一屋子宝贝,却一件都不舍得卖,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生生把老婆、女儿饿死了,只有潘南华那孩子命大,活了下来,六六年破除四旧,潘小九是第一批被打倒的,文物古玩全被没收,名人字画什么的都烧了,听说一百多斤呢,烧了好久,潘小九受刺激太大,变得疯疯癫癫,晚上抱着贯耳瓶投了长江,尸体也没捞上来,贯耳瓶也没了踪影。”
讲着讲着朱阿十也有些唏嘘,那场浩劫,对整个古玩行的打击是致命的,博古十少无一例外都被抄家,他也未能幸免,但所幸一切都已过去,希望历史永远不会重演吧。
从烩萃楼出来,罗子庚问,“你觉得那贯耳瓶到底是真是假?”
“我判断不出来,”孔信道,“预展上隔着一层玻璃,不能上手,如果能让我摸一摸的话,说不定还好判断。”
虽然朱阿十明确表示贯耳瓶存疑,不愿参与联合拍卖,但南京其他几个大收藏家却一致愿意相信苏富比的古董顾问,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老牌拍卖行,即使不保证保真,大家依然会给它极大的信任。
古今阁自从五年前阴沟翻船,财政大为紧张,这两年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一转眼,立刻又要勒紧裤腰带,孔信再不满也没有办法,毕竟古今阁真正的老板还是孔仰山,自己只不过是个打工仔。
☆、47·收藏馆不同
出手了几件明清瓷器,资金回笼三千多万,孔信和罗子庚提前一周飞去香港,他母亲梅雪和孔仰山离婚后一直在香港苏富比珠宝部工作,不过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所以孔信一般不去打扰她,更多的是在网络上联系。
从机场出来,孔信边打手机边往外走,“哎,妈,你在哪儿呢?书店?哪有书店?哎,我看到你了。”
说着收起手机,拉起罗子庚,快步走向前去。
书店门口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长眉凤眼,烈焰红唇,手上戴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见到他们开心地笑起来,远远张开怀抱。
孔信大笑跑来,和母亲拥抱在一起,“大美女,想死我了。”
“哎哟乖乖,你才想死我了呢,”梅雪夸张地在孔信脸上亲了两口,丝毫不顾忌儿子的年龄以及脸面。
孔信对罗子庚做个无奈的鬼脸,推他到母亲面前,“还记得他么?”
“……儿婿……”梅雪一副要晕倒的表情,戳着孔信的脑袋有气无力,“虽然你妈我心理很年轻,但你别总这么明目张胆地刺激我ok?虽然你给我找了个很帅很帅的儿婿,但我没孙子了这是事实,o!k?”
罗子庚笑起来,“很高兴见到你,梅姨,得到和失去总是如影随形的,虽然我们没有孩子,但是能和孔哥在一起,我也觉得很幸福了。”
梅雪亲热地胡撸一把他的头发,“想得到我认可就和阿信幸福一辈子!”
“一定!”罗子庚郑重点头。
辣妈梅雪开一辆大红色的路虎揽胜,将儿子和儿婿拉回家中,“你们后爸去大陆出差还没回来,这个家暂时就我们三人,千万别拘谨。”
“放心,我们会当成自己家的,”孔信从冰箱拿一罐啤酒丢给罗子庚,自己也开一罐,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大美女,我们为什么事儿飞来你也知道,透露点儿内部消息呗,多少钱能成交啊?”
“我又不是瓷杂部,哪来的内部消息告诉你?”梅雪瞪他,“不过听说有一大波有钱人正在靠近,情况很不乐观哟。”
“哪些?澳门的何?台湾的张?日本的本多?”
“这些老牌富豪出了名的喜欢古董,肯定会来,还有一些最近几年发达起来的年轻富豪,在拍场上一掷千金比老富豪更加豪爽,”梅雪道,“像香港的韩家,现在掌权的这位只有二十二岁,对古董的热情可丝毫不亚于那些老牌富豪们,尤其喜欢墨玉,去年举办的墨玉专场差点被他一家包圆。”
罗子庚道,“你是说开远洋运输公司的那个韩家?”
梅雪点头,“对,这可是一家极品,弟弟干掉哥哥,儿子干掉老子,胜利的这个叫韩夜,姨太太生的,性格阴暗又没有势力支持,本来是谁都没放在眼里的,谁知道他最后这么厉害。”
孔信懒洋洋道,“子庚你有所不知,这个韩家当年也是南京的大官,解放前夕才撤到香港,带去了大批古董,要是那老爷子还活着,咱们得叫上一句韩四爷爷。”
“都说这个韩家表面上做远洋物流,其实背地里做军火生意呢,也不知道真假,好可怕,”梅雪夸张地打个寒颤,漂亮的凤眼里却丝毫没有惧怕,“哎呀不说这个了,真是的,连讲一讲都感觉心理变阴暗了,所以说还是像我们一样当穷人好,这些富豪简直是家家都有一本血泪史。”
孔信笑道,“你是穷人,我可不是,我是带着好几个亿准备来竞拍国宝的。”
提到他的来意,梅雪颇有些不以为然,“你们在为国家干部们操什么心?他们一年要在吃喝玩乐上花掉几百亿,却不肯省下几百分之一来买回国宝,你们以为买回去捐给博物馆就真的是还宝于民了吗?博物馆将宝贝藏在库房,仿一个复制品拿出来给老百姓欣赏,这到底意义何在?最可怕的是还有内部人员监守自盗,说不定哪天,库房里的那个也会变成复制品,想想佳士得当年‘皇室信仰:乾隆朝之佛教宝物’专场拍卖会上出现的无量寿佛坐像和银坛城吧,那可是带着‘留平’、‘故’字样的,故宫博物院的藏品。”
孔信板着脸道,“大美女,你外表这么漂亮,内心也请阳光点。”
“我内心已经很阳光了,儿子,妈妈是心里种着向日葵的女人,”梅雪亲昵地拧拧他的鼻子,“干这一行,见过太多案例,给博物馆上级领导送礼,从领导手里拿到特批的条子,象征性地付几万块钱押金,就可以将博物馆中官窑精品借出去搞科研,等再还回来时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赝品。”
罗子庚皱眉,“难道博物馆的原件在入库时不做机测吗?”
“孩子,你太甜了,”梅雪道,“能搞定上层领导,怎么可能搞不定区区机器测试?”
孔信将啤酒喝完,捏着空罐子,慢慢道,“不能因为个别案例而对一整个群体都失去信心,爸爸何尝不知道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我觉得他考虑的更多的是将柴窑留在中国,不管在谁手里,一定要留在中国。”
“这更是狭隘,”梅雪冷哼,“当初我一定要跟他离婚,有一方面原因就是收藏观念太不一致,我认为收藏是没有国度的,应该打破文物的地域垄断权,你爸爸却说收藏家是有国度的,中国人现在富起来了,该把当年被列强们抢走的文物买回国来。”
“爸爸的思想比较保守,这也是大多数国人都抱有的看法,我觉得这没有错,”孔信道,“毕竟那些文物都是我们历史上优秀匠人的杰作。”
梅雪:“虽然是这样没错,现在国人富起来了,于是要迎国宝回国,可是有多少人的目的真正是这么单纯的?我在拍行工作,见了太多大陆富豪在拍场上与同胞厮杀,这其中有很多人根本不懂古玩,他们看中的是古玩背后的极大财富,将国宝占为己有也是为了待价而沽,哄抬到天价才是他们的目的,这导致真正热爱的人根本就买不起那些古玩,最可恶的是他们还要在媒体上炒作,将自己包装成为了国家尊严而战的民族主义斗士。”
罗子庚默默喝着啤酒,眼神复杂,他想到自己的父亲,罗总当年对瓷器是真正的痴迷,贷着银行的巨款在西方拍场上抢购古董瓷器,明明只价值几百万的东西,却能以上千万的价格成交,最后以至于资不抵债,跳楼身亡。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天晚上,父亲酩酊大醉之后打电话给他,站在二十层楼的风中一遍一遍告诫他:永远保持理智,永远不要被欲/望迷了双眼……
“所以我坚持相信文物是没有地域垄断权的,我宁愿让它们待在真正热爱古玩的外国人手中,也不愿他们被某些低俗的富豪们当成下金蛋的母鸡,”梅雪目光扫过孔信和罗子庚,“你们都还年轻,在古玩这一行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我希望你们都能够摆正心态,尊重古董,真真正正地热爱古董。”
孔信嬉笑,“放心吧,大美女,我的收藏观念与你是一致的。”
“当然,你是我的乖儿子嘛,”梅雪忍不住勾着他又亲了一口,“哎呀真是越看越帅了,我儿子怎么就长这么帅了呢,来来再亲一口,mua~~mua~~mua~~”
孔信抓狂,“我三十三岁了,不要总是亲我,行不行?”
梅雪立刻双手捂嘴,妆容精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像只受伤的兔子,“乖乖,你嫌弃妈妈了?你只允许庚庚亲你了吗?难道你把自己嫁出去后,我不但失去了孙儿,还失去亲吻我宝贝儿子的权利了吗?哦no,上帝啊……”
“……”孔信痛苦地扭过头去,“你的演技真是太糟糕了。”
罗子庚被这对母子逗笑,孔信从来横行霸道欺凌弱小,今天总算遇到了对手,果然还是丈母娘大人魔高一丈,看来以后大腿要抱对。
梅雪家住在浅水湾,吃过晚饭后孔信和罗子庚去沙滩散步,天还没黑,落日映在水面上十分绚丽,孔信一边揽着罗子庚,一边媚眼乱飞勾引泳裤美男,把罗子庚气到几乎内伤。
“好啦好啦,大方一点啊,”孔信拍拍他的脸颊,“你是正宫,拿出你的端庄大方来。”
罗子庚没好气,“上次不还说我是宠妃,王八贤才是正宫么?”
“矮油,那黄脸婆已经被我打入冷宫!”孔信流里流气地笑,在他屁股上摸一把,“你这个祸乱后宫的小妖精,别生气啦,那边有甜品站,哥请你吃甜筒。”
“不要以为我这么好打发。”
罗子庚站在原地笑着看他奔过路对面,孔信在甜品站前排队,回头看向罗子庚,两人站在马路两边挤眉弄眼。
突然孔信脸色一变,拔腿往路上跑去,罗子庚大吃一惊,“你干什么?小心车!小心!!!哎……操!”
罗子庚一把将孔信拽进怀里,紧接着一辆轿车擦着手臂飞驰过去,将人拖到路边,罗子庚吼,“你怎么回事?没看到路上这么多车吗?”
孔信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恍惚地盯着车子前行的方向。
罗子庚捧起他的脸,放缓了声音,“到底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孔信转脸看向他,,一脸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表情,“小孟……我好像看到小孟了。”
“怎么可能?”罗子庚一惊,“他真的没死?”
孔信极力回想着方才的惊鸿一瞥,“我又不确定了,我不确定我看到的是不是他,刚才就看了一眼,感觉是他……我是不是撞见鬼了?”
还能开玩笑,看来没被吓傻,罗子庚笑起来,“我们俩阳气这么盛,还能撞鬼?那你也太衰了。”
“滚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