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清洁工不会不清理烟灰缸,也不会让里面的两张床乱七八糟的。所以我说从昨晚到今天上午你们都没开过电视机。昨天之前我不能确定,因为清洁工来过。”
搭档:“嗯,你说对了,我们都不怎么看电视。”
少年:“常看电视节目的人也是白痴。”
搭档:“这个说法太极端了。”
少年扔下手里的书,拉开衣柜上下打量着:“不是我走极端,真的是那样。电视节目的内容是固定的,获取信息非常被动,一点儿自由度都没有——虽然看上去有自由度:你可以选台,实际上你的选择还是在一定范围内的。我知道那满足不了你。”
搭档:“你怎么知道电视节目满足不了我?”
少年:“你的搭档只带了一本书,而剩下那些都是你带来的。我注意到那几本书不是一个类型,各个领域都有,你的兴趣面很广,证明你的知识面很广。不过我很高兴没看到《天边的骷髅旗》,就是那天你在我那里看到的那本。”
搭档:“为什么?”
少年:“假如你只是因为看到我曾经读过,为了了解书的内容而买一本并且企图用这种方式来了解我,那只能证明你不过是个白痴。很显然,你不是。”
搭档:“谢谢夸奖。”
少年关上衣柜门,走到窗边向下张望着:“我没夸你,我在说事实……从这里看下去,风景不错嘛……对了,有一点你们做对了。”
搭档:“哪点?”
少年镇定地直视着搭档:“你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主观意识把我判断为一个自闭或者是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人,最初你们也并没对此做过更多的假想,这挺好,否则一旦我察觉你们有那种想法的话,我肯定会装神弄鬼,又哭又笑地把你们轰走了。”
搭档:“嗯,但是我们路上猜测过你是不是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少年耸耸肩,走到沙发边坐下,并看着自己的手掌:“现在呢?你没想过我可能跟学者综合征有关系吗?”
搭档:“不可能。”
少年:“为什么这么肯定?”
搭档:“你可以生活自理。”
少年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吧,这个理由足够了。实际上,我只是在多数情况下能过目不忘罢了。也许,再加上信息整合的能力?有些书里的内容会在我脑子里自动关联,最后成为完整的信息——你明白我说的吗?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关联起来——假如他们有关联度的话。所以,很多事情不必去接触,我就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搭档点点头:“你的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了。”
少年:“问题?例如说?”
搭档:“你很清楚人类社会结构的理论,但是你并未置身于其中去体会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你明白爱情是一种化学分泌的结果,但是你并不知道那能带给自己多么美妙的感受;你可以想象出美丽的风景,但是你却没经历过亲眼目睹的震撼;你从书中看到过历史,但你看不到字里行间的沧桑;你读懂了高等数学的深奥,但是你读不懂那曾经让人废寝忘食的数字屏障;你学会了两种以上的语言,可你并不了解藏在那节奏中的内涵;你明白什么是心理学,但你并未去探究过那些复杂的成因。你的聪明,让你能想象并推测出很多正确的结论,但也正是你的聪明,让你只是停留在想象。
“你什么都没经历过,你不知道什么是残酷,什么是感动,什么是热情,什么是悲伤,你拥有的只是冷漠。你对战争的了解只是一些零碎的词汇,枪林弹雨、政治阴谋、军火商、部队编制?你不知道看着战友倒在身边,吐出最后一口气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你对男女之间的了解也只是另一些词汇,繁衍、荷尔蒙、肾上腺素?但你并不明白能够让你动心的那一刻足以影响到你的未来。
“你只是个孩子,我打赌你没离开过这个城市。大多数情况下,你的活动半径不超过10公里,但是你的聪明和天赋让你通过书以及各种渠道将所获得的信息整合起来,并借此想象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但是你确定真正的世界就是那样吗?没有任何验证就认定了?你之所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是因为你的一切都停留在你认定的那些概念和结论上。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知道。也是正因如此,甚至连你编造的谎言都是个标准的模式:白衣女鬼,劝人上吊自杀,只有你才能看到……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确只有衣柜里的朋友——那些书。除此之外,你什么都没有。你甚至把自己的心和思维全部关在一个黑暗的小屋里,只需要,也只能由衣柜里的朋友陪着。你在看书吗?你看过很多书吗?可是你看懂了吗?”
少年默不作声地愣在沙发上,看上去他脑子有些乱。
搭档:“就像我不会去买一本书并且企图通过它来了解你一样,你也同样无法通过任何书籍了解到我,所以你更不可能通过书籍来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在什么都没做之前,你不可能明白‘体会’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你只是从文字间知道了浅浅的一点儿而已。说到这儿,我可以理解你的茫然了,换成我,我也会茫然,我也会不知所措。你还是个孩子,你需要经历的太多了,虽然你很聪明。
“到目前为止,你对我所做出的推论都是正确的,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那些记忆里有太多你无法想象的东西了。没经历过,你就不会弄懂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绝望,什么是震惊,什么是无可奈何。在你经历之前,它们只是词汇,仅此而已。
“也许在你看来,衣柜里的那些书就是你最真挚的朋友,可是,我想再重复一遍,你真的看懂了吗?你知道你衣柜里的朋友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吗?”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她希望你能从心里那个黑暗的小屋里走出去,头也不回,就此离开。”
少年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承认,你所经历的比我多,我的确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并没真的去接触什么,其实你我的差距就这么一点儿。”
搭档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但是这要等你经历之后才有资格说。”
少年咬着下嘴唇想了一会儿,没再吭声。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没有人说话,我们3个都保持着沉默。
最终,少年打破了沉默:“就这么尴尬着吗?你们说点儿什么吧?要不,给我催眠吧?我还没试过呢。”
搭档摇摇头。
少年看了一眼我放在桌上的手机:“离我爸接我还有一个多小时。”
搭档:“那我们就坐一个多小时。”
我们真的就沉默着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响起敲门声。
临走的时候,少年问搭档:“明天我能来吗?”
搭档点点头。
少年:“嗯……如果我还是不想说呢?我们还是这么坐着?”
搭档依旧点点头。
少年叹了口气,转身和他父亲离开了。
看着电梯门关上后,我问搭档:“明天真的就这么继续沉默着?”
搭档掏出香烟点上,打开走廊的窗子望着窗外:“对。”
我:“呃……其实你已经说动他了,只差一步。”
搭档:“但是这一步必须他自己跨出去,否则没用。”
我:“他会吗?”
搭档:“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已经把钥匙交给他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每天下午少年都如期而至,但是我们每天都这样沉默着坐足3个小时,谁也没说过一个字,搭档甚至还把手机关了。虽然我很想出去走走,但是我不希望错过任何一个看到转折的机会,于是这两天我只好都窝在房间里看书,哪儿也没去。
当我们在这个城市待到第六天的时候,转折出现了。
少年这次来了之后,只坐了不到5分钟就开口了:“你结婚了吗?”他问的是我。
我摇摇头。
少年又转向搭档:“你也没结婚吧?”
搭档点点头:“没有。”
少年:“你为什么没结婚呢?”
搭档:“我为什么要结婚呢?”
很显然,少年被这个反问问愣了:“嗯?嗯……对啊,为什么要结婚呢?嗯……我觉得……是……好吧,我们换个话题好了。你恋爱过吧?”
搭档:“当然。”
少年:“你曾经对你的恋爱对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搭档:“过分的事情?指什么?”
少年:“呃,就是不太合常理的那些……”
搭档:“我还是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但是从字面上说的话,应该没有过。”
少年:“我做过。”
搭档:“你是说你恋爱过?”
少年:“其实不是,那时候我才5岁。我非常喜欢幼儿园的一个老师,每次见到她,我都会扑上去抱住她的腿。”
搭档忍住笑:“但你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是一种冲动行为,对吧?”
少年:“对,非常原始的那种冲动。那个漂亮老师对我的表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每次她都会像撕下一块膏药那样非常耐心地把我从她腿上撕下来。”
搭档笑了起来:“你抱得有那么紧?”
少年也在笑:“非常紧。因为我很失望她没有任何惊喜的表现,所以有一次我决定做出一件让她夸奖我的事儿。”
搭档:“你做了什么?”
少年拼命忍住喷笑坚持讲完:“我把一大摊鼻涕蹭在了她的大腿上。”
搭档笑着问他:“你为什么认为自己那样做会得到夸奖?”
少年:“因为我曾经把鼻涕擦到我妈的一条手绢上,然后被我妈夸,而那天幼儿园老师裙子的花色跟手绢非常接近!”
我们3个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后,搭档问:“后来那个老师再让你抱过她的大腿吗?”
少年:“当然没有,不但如此,从那之后,她每次见到我时,如果空间足够的话,都是以我为中心点,绕一个半径两米以上的圆。”
搭档笑着点点头:“可以理解。”
少年:“但我有那么几年并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我做得很好……”他笑着摇了摇头,“当然,后来我明白了。”
搭档:“你弄懂男女那点儿事儿之后,恋爱过吗?”
少年:“没有,我从13岁起就没怎么出过家门,搬家那两次不算。你想象不到当我爸妈从我嘴里听说我要来找你们的时候有多惊讶。提到你们,我妈甚至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态度。”
搭档:“听上去你似乎觉得很过瘾?”
少年:“并不是,我只是觉得好笑。”
搭档:“为什么?”
少年:“我只是来见朋友,他们就……呃……我是说朋友吗?好吧,朋友。”
搭档微笑着点了点头。
少年:“我现在明白了,交流的确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儿。能有同等级但是不同模式的思维比我想的要好玩儿得多。”
搭档:“还有呢?”
少年:“嗯……你知道,我没太尝试过这种情况,说不大清楚,但是我觉得很满足。你会不会因此而得意洋洋?”
搭档:“你从我的表情上看到了吗?”
少年耸耸肩:“没有。”
搭档:“所以我并没有得意洋洋。”
少年:“那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搭档想了想:“当我说出我的感受时,可能会让你有‘这家伙在得意洋洋’的错觉,但是我确定没有。我仿佛是在同多年前的自己对话。”
少年:“真的?”
搭档:“当然,以你的观察力,我是骗不了你的。”
少年:“嗯,就好像我在你面前没法撒谎一样,这也是我觉得你有趣的原因之一。”
搭档依旧微笑着点点头。
少年:“那,你精通的是什么?我说过,我能记住我看过的大部分书,为什么我也不清楚。除此之外,我还能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