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清醒。
我不能忘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得对得起这一路回来的艰辛,也得对得起我这条失而复得的命。燕玄如意为了素和甄把活路推给了我,看看我做了些什么?
况且,找不到跟确认狐狸真的已经不在,是两个概念。
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就不能放弃,谁说不能有奢念,万一有一天成真呢?
我得活着。
只有遗忘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消失,既然眼下找不到他,我就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记着他,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鲜活的存在。
于是之后,我开始努力恢复生活。
狸宝专卖重新开张,不会做的点心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做,不会泡的饮料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泡,学着自己缴水电煤,学着自己去采办物资,学着自己挑选货色,学着自己讨价还价,学着用导航辨路,学着一切狐狸在的时候会为我做的一切。
很累,但累是最有效缓解疼痛的良药。
所以即便最初最忙最混乱的时候,我也没要铘帮忙。
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他连碗都不会洗,每一只经过他手的碗都无一逃过碎掉的命运,所以林绢笑他是小说里典型的花瓶,中看不中用。
也还是有用的其实,毕竟那张花瓶一般的脸是张活招牌,往靠窗位置一坐,不言不语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来往吃客。
休息时我就背着行李到处跑。
电影小说里不是常见这样的桥段么,男主与女主分开若干年后,突然有一天,在一个某某地,两人出其不意地相逢了。天很蓝,水很绿,阳光——必定是美丽的夕阳照在两个人身上,两人从惊讶到欢喜,拥抱在了一起。
多美好啊,每天我做梦都会梦见的一幕。
以此信念,撑着我这个曾经典型的宅女走过一山又一水,走过一程又一程。
最远的时候去过昆仑。
因为太远,行李太多,所以铘陪着我一起去的。
后来术士问我为什么大冬天想不开要往昆仑跑,我说,因为传说昆仑是仙山,也许那里有奇迹。也许呢。
素和甄说凤凰曾被关押在昆仑,我的龙骨剑是碧落杀了昆仑的龙取龙骨做的。我觉得自己跟昆仑渊源颇深,所以下意识就觉得,或许可能在这座山能遇见什么奇迹,哪怕一点点关于狐狸下落的暗示也好。
可瑟瑟发抖地在那个冰冷的世界走了一小圈后,还没登顶前山,铘简单一句话,熄灭了我所有的信仰。
他说,此昆仑非彼昆仑,这是昆仑山,你说的,是昆仑仙域。
那昆仑仙域在哪儿?
他很难得地朝我笑了笑:你悟大乘了么,神主大人?
我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灰心丧气地结束了我的仙山旅程。
回程途中发了烧,那是第一次,铘用他的原形把我背回了家。
我真谢谢他。他飞得竟然比飞机快得多,可是他竟然还要我买机票坐飞机。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十分难熬,却也快得如白驹过隙般一晃过去了四年。
第二年年末的时候,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到处走了。
疫情来了。
所以我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狸宝的经营上。
可惜,尽管我再怎么努力学做点心,生意还是一天差过一天,这不仅仅因为我的手艺实在追不上狐狸,也是因为疫情让人越来越无法光顾店面,到店里堂吃。
因此我跟别家吃食店学,也开启了外卖服务,这样就更累了。
我送错过货,弄丢过货,被人骂哭过,甚至差点被一个独居的客人拖进门里欺负。
那次没等隐在我身后的铘出手,我踢断了那个人的腿,也差点抽烂他的脸。
之后,铘帮我处理了后续的一切。
处理完回到家,他问我有没有事,我甩着打疼的手说还没有打够。他便走了。
他走之后我躲在狐狸的小房间里哭了很久。
第二天继续送外卖,出门时铘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好在那样糟糕的事,后来没再遇到过。
只剩下累。
有时候累到一回家就坐在地上,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动不了。
放空,好像真的一下子四大皆空。
见状林绢劝我索性把店面出租给别人,自己收收房租躺平算了,或者雇两个快递,总好过自己跑。
可是我哪儿能够躺平。
忙是我唯一的存活方式,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今年生意越发差。
从林绢进门到现在,一个新客也没有,角落里三三两两坐着阿丁和几个面熟的鬼。
好在每次林绢都会点上一大堆,大款着实很照顾我生意了。
打包时总觉着林绢有些欲言又止,所以我停下手问她:绢,你今天是不是有啥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讲。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再过一阵要去国外了。
我想起之前她说交了个西班牙籍的男朋友。眼神示意她,她朝我点点头。
一瞬间心里有些黯然。林绢要走了啊。
细想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十年有了吧。这一路,原有狐狸和她先后相伴,后来多了个铘,后来狐狸消失了,现在她也要走了。
我朝她笑笑:好啊,既然跑那么远,结婚的红包钱我可省了啊。
她气笑:你的铁母鸡属性一辈子改不掉了是吧。
我说是啊。
她朝我摆摆手里的手机:微信转账啊姐姐。
呵,比狐狸脸皮厚的又多了一个。
为了给林绢践行,年三十我提议她来我家吃年夜饭。
她没什么家人,我也是。以往每次春节如果她没别的活动,偶尔也会来我这里蹭饭,那时候有狐狸做年夜饭,她总吃得不想走,一年就那么一顿暴食,她说要做半年健身减肥,夸张。临行前最后一个春节,她看着桌上我做的菜安慰我:吃是其次,情义重。
没有狐狸的第四个春节,有林绢,有铘,有术士蓝和刑官,有阿丁,还有很多总来串门的孤魂野鬼和小精小怪。很多人,很热闹,除了铘,所有人对着我做的一桌子菜嫌弃不失礼貌地重复着上一年的夸赞,然后悄悄把林绢带来的披萨和麦当劳瓜分得一干二净。
可见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他们总固执地认为我做的菜就是没法吃,哪怕我跟着视频学了四年。没法吃为什么铘就能吃?这问题术士嗤之以鼻,他说,麒麟哪有人类的味觉。
呵,信他个鬼。
守岁的时候,其他人都散去了,只有林绢陪着我看春晚。
春晚一年比一年乏味,林绢专注抢着她男友群的红包,跟打狙击战似的,然后洋洋得意把她的猎物转发给我。
我乐呵呵收的时候,看到朋友圈置顶的狐狸头像。
还是那张傻兮兮的小狗脸。
已经四年了,他的头像安静了四年,我四年没有收到他的红包了。
过完年后不久,我把林绢送上了飞机。
那时候她前任老周送她的那套房产她依旧还没处理完,但日程已到,她只能转交给我代她处理。
我仍还没能从她要离开的伤感中走出来,毕竟距离她告诉我,也就只过了两三个月。
但不想让她看出,便笑她这么着急去结婚,果然还是恨嫁了。
她看着我冷清的店面若有所思,然后吸了两口烟摇摇头:不是,是怕会有什么变故,眼下这疫情,说不好啥时候就出不去了。结婚是其次,亲爱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是最爱跑来跑去的,久待在一个地方,会变成长毛的蘑菇,疯掉。最近想穿了,多余的房子都卖了,不如趁着还年轻,多溜出去蹦跶蹦跶。
当真一语成谶,林绢走后不到两个月,这座城市因突然爆发的疫情感染而被迫封城。
狐狸消失后第四年又三个月,我这间从姥姥开始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店,于是也终于不得不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开始时,真挺糟糕的。
忙碌的生活突然停止摆动,生活突然失去重心,所有情绪一下子无处遁形。
在这之前我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若遭遇这种状况,我会怎么样。
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以及应对的方法,直到这天真的来临,最初那一阵子,我仍是差点崩溃。
正如我以前这样问过自己,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会在高空戛然而止失去动力,重重跌落下来,甩得粉身碎骨。
狸宝刚关门那天,在我继续忙忙碌碌地把冰箱填满之后,一转身,死寂便如一张沉重又巨大的网,避无可避地朝我压迫了过来。
我几乎没法喘气,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店里,看这空荡荡的四周,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知所措。
收银台上狐狸同我的合照被我刻意摆在最角落,忙碌的时候我能不去看它,但现在我的视线无处遁形。无论怎么躲避,总会看到照片上那两张脸,笑得张牙舞爪,好似那些日子里每一天的快乐是永远不会被收回的。
情绪积压到快要溢出时,所幸邢官飘到我家窗外哭了起来。
它一哭天就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周遭让人窒息的静,也让我从那张沉重的网里挣扎着爬了出来。
靠墙坐下时,铘不知几时来到楼下,收起了那张照片,不言不语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总是这样静默,唯一最大的失态,便是明朝时在狐狸面前,他同我撕破一切,据理力争的那次。
后来我回来了,他就越发安静了,即便我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也只是清清冷冷用一巴掌将我拍醒。我不想再挨他一巴掌,所以下意识缩了缩头,避开他对我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如同窗外吹入的风,潮湿中带着点凉。
“后悔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问了我这三个字。
“后悔什么?”我反问。
“后悔活着回到这里。”
“我为什么要后悔。”
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回答,也幸好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若说出来,我不会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