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渡化的是你。
可你真的太不听话。怨气冲天,渡你可真难。
那就不用劳烦了。我道。
她又笑:难。但我偏不信这个邪,你说我怎么能对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英雄堕落到现今这个地步袖手旁观。
说着那些话,她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我被人间尘土掩埋许久的骨舍利,将附着其上的泥沙一点一点拂开。
在我正要讥讽她说得一派冠冕堂皇时,她接着又道:又叫我对你曾经那番毁天灭地的力量,如何做到视若无睹。
边说,她边将喉咙咽了咽,眼里生光,烈烈燃烧在我的骨舍利上。
之后她将我的骨打造成了一条锁。
再之后,她将我漂浮不定满是戾气的魂拘在了这条锁链上。
“镆铘,传说中诞自春秋年间的宝剑,因铸造者干将的妻子叫莫邪而得名,也作‘莫邪’。”
“既是以此利器为名,麒麟,以后你就是我手里那把最利的剑了。”
此后经年,陪伴在她身边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
每一次轮回,无论我在她逝去后走了有多远,锁麒麟总能将我带到她面前。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日复一日的陪伴从最初的烦躁抗拒,到后来我已全然忘了,那东西究竟是困住我的束缚,还是守在她身边令我无法割舍的羁绊。
我习惯了她的相伴。
习惯了每次转世后,她飞扑进我怀里时的样子。
习惯了她遭遇强劲对手时,一身劲装跨坐在我背上,手里握着那把嚣张夺目的剑,意气风发地指着前方对我道:铘,给我杀!
习惯了每次厮杀之后,我与她守在一处,如一体双生般彼此舔舐着对方的伤。
由此,越来越怕失去,每每在她逝去之后。
总仿佛每一次的离别都会是最后一次,尽管每一次都能在若干年后见她笑着朝我飞扑过来。
仍是怕。
无法形容的不舍,随着陪伴时间的久远,越发不可收拾。
那是藏在我心底永远不能被她所察知的隐秘。
如灯火摇曳,我心亦在悄然摇曳。
只不愿以此改变她脸上每一次笑,每一次沉默,每一次每一分牵动我任意情绪的神情。
便只能继续安静地以我的方式尽可能长久地将她留在我身边。
然,无论我如何竭尽所能,无论用尽何种手段,也无法阻止她每一次轮回后英年的早逝。
正如她无论怎样也无法与那个和尚再得一次圆满。
这是上苍给她的惩戒,亦是给我的。
而这惩罚,在我随着她踏进无霜城后,近乎到了极致。
无心无伤,城做无霜。
那是一座终年被冰雪封锁的城。
冷到极致,无霜,一如无情者无心。
那个时候,我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佛珠一颗上天下地自由自在肆无忌惮的心,会在那座妖魔肆虐冰冷无霜的城里,被一个无心之人给挖了去。
亦没想到,无心后亦会有伤。
这个小姑娘,无法无天的小姑娘,恣意妄为的小姑娘,骑在我背上朝气蓬勃对我高喊着‘杀!’,然后一头往前冲的小姑娘……
在我陪伴了她将近一千五百年时,她遇到了一个名叫碧落的狐妖。
狐妖挖了她的心,我失去了我的佛珠。
我以我的离去宣泄着我的愤怒,殊不知,却由此将她推入绝境。
她挥剑剜向自己心脏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如那座城,一夜冰封,一夜霜无。
零点的爆竹声四处响起,隐隐的,我听见楼下那个傻姑娘又在哭了。
不过这次总算不是闷在小屋里的拼命隐忍,而是痛痛快快的畅爽淋漓。
遂想起失去她的最初那段日子,极致的愤怒和迷惘过后,我曾在那只狐妖造成的时空裂缝里窥见过的未来。
我不愿在这个傻姑娘面前说出口的未来。
无数次看着身旁这张脸,我曾试图将那个未来亲手打破,如当初那个大天罗汉。
却终究在听着楼下那一声声的喜极而泣后,只换作心底轻轻一声叹。
如此,甚好。
依旧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的哭,看着她的笑。
如此,甚好。
——完结——
第488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上
一.
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三百年,素和对我说,该是带你出去走走的时候了。
我问他,什么叫走?
他用他那双三百年来从未看过我的眼睛朝我望了一眼,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喜欢看这和尚叹气的样子,好像佛指间柳絮从我脸上拂过时的感觉,所以我重新把身体团做一团,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于是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好听得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么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着的一样。”
“不穿。”
任性着,一如既往,听他轻轻地叹气,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亘古。
所以也从未想过它亦是会匆匆结束,如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流逝,在不知不觉中戛然而止。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自己被素和从金池里带出那天,第一次睁开眼时的感觉。
那一天,懵懂醒来,突然好像整个世界的颜色一瞬间都撞进了眼里。
让人措手不及,也让人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所以在第一眼见到灵霄殿时,我觉得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些让人措手不及,有些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在那一片片隐现在浮云背后的雕梁画栋间,闪烁得令我睁不开眼。
于是我只能小心地扯着素和的衣角,小心地按着他的步伐在周围那些层层叠叠的身影间走着。
他们都是素和要带我去见的神。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穿得如同周围的宫闱楼台一般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帘的神。
他们在我走近的一刹那分散了开来,好似我是一股吹入云层的风,吹得他们分离开来然后又在不远的地方默默聚拢,并以一种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环佩叮当,他们卷着五色的水袖提着轻软的云锦彼此耳鬓厮磨,交头接耳,用着一种低却足够令我听见的声音,面朝着我的方向轻轻说着:
“她是谁?”
“既是守珠罗汉素和甄带来的,那必然是梵天珠了……”
“她怎的不穿衣裳?”
“脱胎未全,灵性未足,尚野。”
“确实,尚野……”
“却怎的能就这样去见西王母……”
“呵呵,好一颗□□的梵天珠……”
那刻我忽然感觉到,原来世上除了素和以外,我是不可以在任何人或者神面前赤身裸体的。即便那叫做衣裳的东西扎得我浑身刺痛。
那些神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件肮脏的东西,肮脏得叫我无地自容。
于是原本的欢乐和好奇变成了一种无处遁形的惶恐。我惶恐不安,却又无处躲避,只能收敛了举动在素和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用他长长的袈裟遮蔽着我的身体,以阻挡那些刀尖般锐利的目光……
所幸,后来不多会儿,他们便不再用那些目光看着我,因为他们有了更能吸引住他们的东西。当他们忽然间将所有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随后朝着花园内匆匆而去时,我听见他们窃窃私语道:
“……咦,你们看到了么?清慈大人在跟冥王大人下棋……”
“什么?是天庭第一美人清慈大人?”
“除了他还会是谁……”
“……唉,我的清慈大人……他竟真的来了么?”
嘀嘀咕咕,蜂拥而散。而素和亦领着我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他说,来,我带你去见见天庭的琴师清慈。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清慈。
他们说,他是一只在盘古开天辟地后,自女娲石中所孵化而出的青凤。
但当我透过素和的衣角在瑶池边的长廊内窥见他时,实在很难将那端坐在梨花树下,有着张温婉如梨花般干净娟秀面孔的男人,同印象中那只巨大的、烙刻在石壁或石柱上的飞鸟联系在一起。
那明明是个素雅得仿佛一杯清茶似的人,怎会是一只长满了羽毛的鸟。
也莫怪那些神女一听见他的名字便纷沓而至,聚集在此地如翩翩彩蝶般在他身旁忽闪而过,随后躲在树后,藏在柱旁,有意无意地露出一角薄得仿佛雾气般的衣带,以期他能在沉思的间隙抬头朝自己望过来。
但他始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直至他对面那一身玄衣的男子朝着我的方向对他轻轻说了句什么,他才抬起头,将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朝我望了过来。
随后由上而下,从我的脸移到我勉强用素和的袈裟所遮挡着的腿,那样看了片刻,便淡淡一笑复又将目光重新转向棋盘,捻棋朝内放下一子。然后对着面前那男人道:
“人说,梵天珠是佛祖在开天辟地之时为了均衡天地,度化众生,于是舍生所化的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精气凝结而成。却怎的现今竟会修成了这副模样?不似普渡众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颠倒众生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