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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我始终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从罗汉堂方向传来,而周遭也仿佛安静于往常似的,没有风声,没有人走动的声音,甚至连侍从们低低的谈话声也听不见。
    只有韦陀崖上那口钟每隔半个时辰便嗡地自鸣一下。
    在第五次听见它鸣响过后,我手里的琴突然一阵颤抖,随后锵的声轻响,自弦丝间飘出阵极其曼妙的音律来。
    我吃惊脱手。
    琴未落地,被一只手轻轻托至掌心,再蓦一旋转,不偏不倚横架在了我身前。
    依旧无人拨弹而自动倾奏着,那无比动听又无比熟悉的曲子。
    引龙调。
    这一次没有将任何一条龙引来,却只令我脸色苍白,因我面前立着道身影。
    整整三百年来未曾见过的身影,却又总是如梦魇般在我幻念中出现的身影。
    我以为这次又是我的错觉,同以往每一次所听所见的一样。
    但他接住了我的琴,亦用我的琴奏出了那段我朝思暮想的旋律。
    “清慈。”于是我抬头朝他笑。
    他也笑了。一边将手慢慢抚到那把琴身上,一边微笑着望着我,好像从未见过我那般仔仔细细地望着我。
    随后停了琴声,他轻轻对我道:
    “你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宝珠。你为何要助那妖狐逃出落岚谷,还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
    十三.
    碧落得以摧毁落岚谷中的结界,的确是得益于我的从旁协助。
    因为他曾对我说过,他能助我得到昆仑山下所藏着的一件圣物。
    清慈曾对我说过,“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我牢牢记住了这一句话,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为了离开灵山。
    落岚谷百年的生活已令我无法再适应灵山的日日夜夜,而我亦不愿继续在西王母的视线下按部就班地苟活。
    于是我重回落岚山去见了那头困守于方寸之地的天狐。
    他说要离开灵山,除非我得到北昆仑的一件圣物,那圣物千万年前便存在于世,若得之,便能拥有弑神的能力。而他是唯一见过那东西、也唯一能帮助我得到那东西的人,前提是我用梵天珠的不灭金身助他从结界的裂缝中逃脱。
    于是我帮了他。
    只是后来,虽然在碧落的协助下我成功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却并未因此便找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件圣物。我不知是他欺骗了我,还是那圣物早已不存在于北昆仑,而当时时间紧迫,若不及时离开,等四方天龙聚集,那无论我或者碧落必然难以逃脱。因此,最终只能带着他剥下的龙皮返回灵山,继续过着日复一日的简单日子,而他则自此踪迹全无,不知去了哪里。
    那时便已料到,此举被天庭察觉是瞬息间的事,只是未曾想到,到了这天,被遣来捉拿我的竟是清慈。
    多可笑,三百年来日日想着同他再度见面的那一天,却不料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而今他已是众凤之皇,为何却屈尊来拘捕我这小小一名罪犯,显见,又是西王母的意愿。
    她将我撵出灵山;她将我困在清慈身边;她对我施以天雷之刑;她在我渐渐习惯了同清慈的相处后便将我撵出落岚谷、又在我犯下天条后令清慈来将我亲手拘捕……
    我究竟做了什么令她要如此对我?
    这数百年来我日日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却无人能解答。
    清慈也回答不了。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如他初见我时那般神情。令我不安,令我惶恐,令我愠怒,又令我无处遁形……
    于是在沉默了好一阵后,我再次笑了笑,然后抬头对他道:“我知罪,带我走吧。”
    话音未落,他扬手一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你知不知你被定了什么罪,宝珠?”然后他问我。
    我摇头。
    他静静望着我,一字一句:“死罪。”
    “神仙死不了。”
    “除非是罪犯天条,而被西王母赐死。”
    原来如此。
    若犯天条,若是西王母的裁决,神仙也是会死的。
    只不知神仙的死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
    思及此,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好,早厌倦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活法,死,倒也不乏是个解脱。”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动声色问。“为什么要去助那妖狐逃脱。”
    我亦不动声色回望向他:“因他对我好,所以我想帮他。”
    “你可知你从此惹下大祸。碧落一入凡间必将引出轩然之灾,之后,你即便轮回百世,只怕也还不清这罪孽的了。”
    “那又如何。”
    我反问。他扬手再度朝我脸上甩了一掌。
    却在掌心落下一刹被我挥手劈开,手指划过处,他手臂上留下深深一道血印。
    而他那掌是如此的虚张声势,我这一劈是如此的实实在在。
    心脏骤然疼痛起来,我握着指尖上残留着的他的皮肉,无所适从又无法开口,只呆呆望着他,见他依旧那样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用着他那双青灰色的眸子,淡淡却又几乎透过那瞳孔望进我心里去。
    于是突然间眼泪便滚了出来。
    即便在他将我交给清慈那天都未曾掉过一滴泪,此时却不知怎的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我咬着手指上他的血和肉无声地哭着,无声而用力地看着他。
    然后突兀问道:“如果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
    他微微一怔。
    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沉默着朝后退了一步,随后伸手到我面前,掌心摊开,自里头浮出一团圆润的光来。
    那是一颗珠子。
    四百年前被他从我体内取走的我的元神,此时熠熠生光,又如烈火般灼烫,似乎比之四百年前多了些什么在里面,不知是些什么,我也无心去知晓。只呆呆望着它,直至清慈将手掌再次朝我递进了一些,随后蹲下身,抬头望着我的眼,对我道:“凤凰涅槃,会留下一些火焰,燃烧百日不熄,我将之封印在你元神之内,以此可令你暂避开西王母的视线。你便趁着那些时日,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待风声过去,从此……”
    “若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不等他将话说完,我再度问他。
    他住了口。淡淡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驻了片刻,随后慢慢道:“不会。”
    “混帐!”我扬手一把扯断琴弦朝他脸上丢掷了过去:“既如此,你那日对我所做又是为何?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
    他不退不避。
    因而被弦丝在他脸上割出数道血痕,暗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脸慢慢滑落了下来,他依旧淡淡望着我,随后笑了笑,将掌中那颗珠子轻轻丢弃在我脚边:“因那时我只是想要你,就是这么简单。”
    “闭嘴!”我再度扬手,手里的弦丝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很紧,再稍一用力便能刺进他皮肤里。而他仍旧那样淡淡地望着我,好似知道他仅用这样一双目光,便能比世上任何尖锐的利器更有效地伤害到我。
    于是我的手再使不出更多的力道,只怔怔看着那弦丝随着自己手指的颤抖而微微颤抖着,然后一点一点疲软下来,慢慢顺着他脖颈滑落到他胸前,再顺着他胸膛慢慢坠落了下来。
    好似我这一颗心,也在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目光的注视下,慢慢跌坠了下去。
    我知道我错了。
    他于我无心,我却为他而一念之差,犯下弥天大罪。
    常听素和说,情劫。
    我总也不明白,为何有情也是劫。那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东西,令人开心,令人迷醉。
    可原来它真的是个劫。
    开心是欲,迷醉是诱。在欲望和诱惑中,人便往往因此而迷了方向,失了分寸。
    于是一步一步,便走得连自己都无法回头朝来时的方向望上一眼,直至周围变得越来越暗,抬头才发觉,想退已为时过晚。
    这便是劫,但度人劫难的佛门弟子此时却又在哪儿。
    他再度不见了,弃我于不顾,如当日无情地便将我丢弃在落岚谷。
    不过……是了。既然情为劫,罗汉又怎会有情。
    他本便是无情的。所以得道,所以成佛,所以千百年来在我身边冷眼观望着我的对,我的错,我的欲,我的求……我所有的一切。
    “住手!”突兀一声低喝打破了我在清慈淡淡目光下呆滞的沉思。
    抬头望见他看着我。
    目光不复之前的清冷,他蹙眉捏着我的手腕。
    我才发觉手腕很疼,不是因他,而是因着那些原本缠着他的弦丝,此时一圈圈缠裹在我的手腕上,一道道深深嵌入我皮肤,在我皮肤内刺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血痕深可见骨,只消我再稍稍用力,它们便能将我手腕就此勒段。
    于是我再次用了点力。
    那弦丝却突然断了。
    被凤凰手掌内焚烧而出的烈焰灼烧而断。
    随后他站起身将我从椅上扯了起来,扯着我的发,望着我的眼。
    “你在做什么,宝珠。”然后他问我。
    “在等你带我去见西王母。”我答。
    “若我要带你去见她,何必将你的元神归还于你。”他再问。
    这问题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不愿再继续猜测他的心思,也不敢猜。只静静望着他,随后见他那淡淡的目光轻轻一转,便黯了下来,亦单膝跪了下来,跪在我身前,将我一把抱进他怀里。“你走吧,宝珠,”随后他吻着我的发,将他那张苍白的脸深深埋入我发间,用他突变得喑哑的话音轻轻对我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此带走你,更不会让你死在任何一人的手里。”
    我下意识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裳。
    就如同当年我不愿放开素和的袈裟,我怕这手一旦松了,他便会同素和一样转瞬即逝,从此再也不得相见。
    可最终仍是被他将那些手指一支支分离了开来。
    到最后一支,他托起我僵硬了的手掌,将他的手指抵进我冰冷的指缝间,随后吻住了我的唇。
    如此用力地吻,几乎令我无法呼吸,也令我心脏一瞬乱到疯狂。
    说要我的人是他。
    将我推开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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