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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桓点点头,走到崔朔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底,“先生有礼!朕在此请求先生,同朕一起守护我大晋的江山!”
    崔朔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小儿,心中明白即使再聪慧,这样的话也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他不去看那珠帘后沉静的玉颜,微笑着对着皇帝回了一礼,“臣遵命。”
    .
    显庆元年正月十五,阿桓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登上承天门,顾云羡和大臣们随同。
    看着灯火璀璨的煜都,顾云羡轻声道:“阿桓,你看到了吗?这是祖宗留给你的天下,是你父皇用性命守护的天下。煜都的璀璨灯火是这天下最美的东西,你要让它一直亮下去。”
    夜幕下,阿桓的小脸上满是郑重,“儿臣明白了!儿臣一定会守护好父皇传下来的基业,定不负母后的期望!”
    .
    从城楼上下来之后,顾云羡让人先送皇帝回大正宫,然后沉默地沿着宫中的道路朝前走,崔朔跟在她身后。
    转过一个拐角,前面出现一片水域,上面漂浮着宫中女子放下的花灯,如莲花盛开在碧波之上,煞是好看。
    顾云羡在水边站定,转身看向崔朔,“哀家让大人带来的东西,不知大人拿来了没有?”
    崔朔朝身后看了一眼,一个随从捧着盒子上前,恭敬地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盏做成船形的河灯,船内有一栋三层小楼,精巧无比。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的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顾云羡取出河灯,神情平静地打量。
    “哀家曾听先帝说过……”她轻声道,“大人与他曾有个交易,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是什么交易?”
    崔朔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想起了一年之前,他被皇帝召到大正宫的情景。
    那时候顾云羡已经被送到了茂山,他以为自己此去便是领死,可那面容冷淡的君王却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他身患顽疾、时日无多,许多事情都要托付给他。
    “新政推行至今不过数年,还需要巩固。朕已交代了徐庆华,他明白朕的意思。以后,你们便一起固守这基业吧。
    “朕会立五皇子为太子,朕驾崩后他就是新君。你是他的老师,要悉心教导他。”
    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可是陛下,您不是说过,臣赢了比赛便要取臣的性命吗?”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在他的目光里,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始末。
    他一早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场比赛只是一个考验。他想要看清楚,他对云娘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靠,值得他将孤儿寡母托付。
    他赢了比赛,他也有了答案。
    他既然愿意为了她去死,自然是不会背叛她和她的儿子。
    这样深沉的算计,让他再次想起两人一起和朝臣斗智斗勇的岁月。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两人多年的情分,那种无人能比的默契。
    他们是真正的知己,如果没有彼此,这一场改天换地的变革将永远无法实现。
    他看着顾云羡,神情坦荡道:“先帝让臣坚守他的志向,继续新政,辅佐陛下。”
    “仅此而已?”顾云羡问。
    “仅此而已。”
    顾云羡低头想了一会儿,微笑起来,“这就好。”
    他没有做出把她让给别人的事情,这样真好。至少最后,他还是舍不得她的。在桃林的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可事实上,她若真的和崔朔在一起,他还是会不高兴的。
    “这盏灯,是送给我的对吧?”她问道。
    “是。”很多年以前,就想送给她了。
    她慢慢蹲□子,将河灯放入水中,看它如一条起锚的大船般一点一点漂远,最终汇入远方的璀璨灯火中。
    她转头,看到崔朔依旧看着河灯漂走的方向。
    “大人是陛下的老师,哀家是先帝的妻子。你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这样。”
    他的神情竟不怎么悲伤,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我明白。”一直一直都明白。
    她点点头,“大人明白就好。冰天路滑,大人一会儿回府的时候注意马下。珍重。”
    她转身,带着宫人头也不回地离去,留崔朔一人立在原地,望着她袅娜的背影怔怔出神。
    这样的情景,与那一年的珑江池畔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回,他们终于一起放走了这盏河灯。
    没什么遗憾了。
    .
    姬洵离开的第二年,显庆元年二月,桃花即将盛开的时节,一道天雷劈中了椒房殿后的桃林。几株桃树率先起火,最终殃及了整片桃林。
    顾云羡闻讯赶到时只看到冲天的火光,还有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她想走近看个清楚,宫人却挡在她面前,不住劝道:“太后……太后您别上去,当心伤到自己……太后!”
    她只好停住脚步,立在那里看着火光中翻腾的树影,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后来火扑灭了,桃林却也救不回来了。那些干枯的枝干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而她立在林中,看得痴了。
    她想起他临去前跟她说过,这里花开的时候很美,让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然而没机会了。
    这是他为她种下的桃林,可她等不到花开,永远也等不到了。
    .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宫里的岁月波澜不兴。顾云羡在长乐宫闭门不出,除了每晚抽出一个时辰来查看阿桓的功课,其余时间都在抄写佛经。
    一卷又一卷,长长的白纸上写满了她秀丽的小楷,从案几上滑下去,一直拖到地上。
    她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她刚刚从上一世的噩梦中醒来,自请到长乐宫侍奉太后。
    有一天,她正在房间里抄经,他却忽然出现。当时他看着那摞厚厚的宣纸,惊讶地问道:“这些都是你抄的?”
    她态度拘谨,唯唯诺诺。于是他好笑地挑起眉头,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朕很可怕?”
    原来失去之后才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早就在她心中扎了根。
    那么,就继续抄下去吧。
    这段缘分从头到尾都是老天在戏弄,他们的生死命途一直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如今他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抄一些佛经,为彼此的下一世多积点德。
    也许老天垂怜,还能让他们在阴曹地府见上一面。
    .
    再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甚至开始忘事。御医查不出原因,最后只能告诉阿桓,是她自己想忘。就像一个偏执的疯子,只记住愿意记住的部分,那些不好的记忆则被她丢弃。
    她时常想起姬洵,每一次都能出神许久。他活着的时候,她虽不恨他,却一直心结难解。即使繁素跟她说了那五年的事情,她再次心动,也始终没有完完全全地爱上他。她有保留,她害怕再次被辜负,所以她下意识保护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死了,死前用那样的隐瞒将她隔绝在悲伤之外,偿还了亏欠她的一切。所以她的怨恨也好、心结也罢,通通都跟着离去。
    她忘了他曾经辜负过她、伤害过她,只记得她的夫君是这天下最温柔的男子。他很爱很爱她,可是他们在桃花树下走散,寻不到彼此了。
    但没关系,终有一日,她一定会找到他的。
    .
    她死在一个春天。
    外面冰雪初融,她躺在床榻之上,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庭中的景色。
    阿桓跪在榻边,握紧她的手,颤声道:“母后……”
    她看着他英挺的面容,微笑起来,“阿桓,母后一直没跟你说过,你真的……和你父皇长得很像……”
    阿桓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哭出来,“儿臣知道……”
    “母后好累了。”她喃喃自语,“这么多年,母后真的好累。我很想你的父皇,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想得心都痛了。”
    “从前我总是放心不下你,但现在你也长大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我已经尽力了……所以,不要恨我……”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似乎看到一团又一团粉红的烟雾,灿若云霞,晃花她的眼睛。
    那是……他们的桃林……
    “花开了……”
    ☆、148
    顾云羡从梦境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石子路旁。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蓝色,而她手边洒落着桃枝,一地嫣红。
    她觉得头很疼,挣扎着站起来,四下打量。
    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条雪白的石子路从林中蜿蜒而出,仿佛玉带。此时正是春天,芳草萋萋、鸟鸣啁啾,美如画卷。
    顾云羡的第一个感觉是,原来阴曹地府长成这个样子,不仅没有像传说中的那般阴森可怖,反而还很美丽,以后住在这里也挺好。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阴司。
    这地方很眼熟。她曾经来过。
    低下头,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粉白襦裙,再摸摸头上的双鬟髻,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
    此刻的她,赫然是一个身量都未长足的少女!
    更重要的是,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她是穿着这条裙子去折的桃花。
    因为太过重要,所以被她小心翼翼藏在心中,再不去碰触。
    那是,她十三岁那年,在上林苑第一次遇到姬洵。
    她想起自己抄过的那么多佛经,想起轮回往生的传说,想起曾经的死而复生,控制不住地发抖。
    所以,她是又活了吗?
    老天垂怜她的虔诚,所以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而且这一次,还她回到了更早的时候……
    回到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让她自己去做选择……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小路。她记得上一次,她便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然后在尽头被他的羽箭射乱了一颗芳心。
    如果她不去,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她可以出宫,当一个平凡的女人,而他也能安心当他的有道明君,坐拥江山。
    他们不用再彼此拖累、彼此折磨。
    她是不是,不应该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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