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姨娘郑宝瓶最近很憋屈,她慑于沈霆之威,不得不蛰伏起来,而所有的权柄又被四个掌事收得干干净净,如今外边传来自己的母亲生了病,想见自己一面,自己禀了沈茂之后,还要去向林萱报备,又要去看那几个黄毛丫头的脸色,让她们派车派人跟着自己,还听她们又叮嘱了一番跟从的仆妇们注意的事,什么不可随意见外男,不可用家里的梳头东西以免带了脏东西回来,只把自己心里怄得不行,却只能吞下这口气。
想当初自己掌家,那时母亲来看自己,门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行,自这几个小丫头掌事后,母亲被拒了几次,好不容易进来一次还是从角门进来,还限定时间,又查了半日有没有私相传递,母亲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曾当过官太太的,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欺辱,再也没来过了,如今病了,自己要去看她,还有这样多的讲究,公中赏给她带回去的东西,也不过是寻常,只有自己带些私蓄出去给母亲,想想自己不再掌家,这头断了来源,今后只有仰仗着沈茂的恩赏,他又是个节俭的,而林萱已有一子一女,如今又有孕,地位稳固,沈茂这偌大家业将来总要传给沈霆,而按沈茂以前的例,无子的姨娘多是给一笔银子放出去的,她想到未来前途渺茫,愁绪满腹。
不觉回到了家里,郑宝瓶的母亲黄氏看到她来,握着手又落泪了,说:“我只道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你弟弟给了门上打点了许多,好说歹说才传了消息进去。”
郑宝瓶一阵头疼,自己这个母亲遇事只会哭,又始终不能接受丈夫被问罪,全家沦为犯官家眷的现实,动不动就感慨命苦,只得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才进来的时候问了,只是天凉了感了风寒,母亲只管放宽了心怀,弟弟还需要您照应呢。”
黄氏只是泣道:“早知道当日生他下来是要受苦的,就当狠狠心不要了,只是想到郑家全家抄斩,只剩下这一点骨血在肚子里,咬咬牙生了下来,如今日子越发过得没滋没味,你弟弟如今又不能读书举业,你又不能拉拔他一把,可如何是了。”
郑宝瓶叹了口气,自己那弟弟郑利是父亲的遗腹子,如今也将将才八岁,以前还想着自己掌着沈家的内宅,以后要弄个铺子给他也不难,如今他还小,自己却已失了权柄,心下愁烦,只听到黄氏还在哭泣,不耐烦道:“别哭了,沈老爷既然救了我们,总不会这点忙都不帮的,他手下那么多店铺,将来不拘那个店铺送去先做学徒好了。”
黄氏叹气道:“你道我不知道你的难处么,当年为了我们能过得好,你给沈老爷做了妾室已是屈了你了,你父亲还在日,多少豪门举子来求亲,你父亲只舍不得,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般的大家小姐都比不上你,如今沈老爷的儿子娶了媳妇,有了主母,你日子艰难,上次我去看你已是尽知,只是你如何嫁进去这许多年,肚子还未有孩子?但凡有个一儿半女,将来也能分些家财,你弟弟才有倚靠。”
郑宝瓶心下更是愁烦,沈茂在她要求为妾的时候就已说过自己不再要孩子,让她自己想清楚,反悔还来得及,自己当时太过自信,以为世间男子都一样,再怎么深情,总有缓缓转过来的那一天,自己貌美才高,只管慢慢笼络他的心,真的怀孕了他总舍不得不要吧?谁料八年过去了,竟是真的没有孩子,她悄悄的去看过大夫,大夫说自己一切正常,那问题便是在沈茂身上了,她也无法可想,只好说道:“以前的事莫要提了,我回去与老爷说说,安排弟弟去个铺子先学些东西吧。”
黄氏面上不豫,郑宝瓶知道母亲心里还是拐不过弯,舍不得儿子去做商贾贱役之流,心下无奈,只得又把自己带来的礼品一一给她看,说些别的话让她宽心。
黄氏却是想起来说道:“前日乡邻萧家娘子送了尾鱼过来,因我病倒了,你弟弟又年幼,她还替我收拾了下煮了鱼汤,竟是个难得的人,你一会儿有空也去答谢一下,你也认识她的。”
郑宝瓶愣了下,问:“哪个萧家娘子?”
黄氏说道:“东头那萧举人家里的李氏,娘家是李大户家的,闺名唤梅娘,原也和你认识的,小你几岁,从前你父亲在时,他家女眷也曾来家里做客过,也是个可怜的,原说是嫁给萧举人,富贵之日指日可待,萧举人却是一病去了,家里日益萧条,不得已卖了南城的房子,搬来此处,守寡三年,日日被婆婆朝打暮骂的,好不可怜,一日遇到我,认出来还问了你的去处,听说你在沈家,还叹息说可惜了,前几日听说我病了,她便时时送些吃食过来,你弟弟小,做饭不成,竟是多有倚重她了。”
郑宝瓶却是想起她来,记得自己家当时是父母官,她家女眷带着来求着办事,因她谈吐不俗,颇能做几句诗,穿着也十分雅致,自己当时倒是对她另眼相看,原是听说她订了沈家,后来却是退了婚,嫁了才名远播的萧才子,后来自己家里败了,自己从官家千金堕为官奴,被沈家买了回去,自己屈身为妾,也不愿再见从前的旧人,想到如今她处境也是不妙,她不禁起了个同病相怜的心,便站起来道:“那我带些礼品过去答谢一声好了,娘在这里有个乡邻走动,散散心也好。”
黄氏点头许了,郑宝瓶看着母亲吃尽了那燕窝粥,才放心的出来,拣了点布匹药材,便带着百灵和仆妇一同过去萧家。
仆妇去打听了一番,很快找到了那户头,百灵便自上去叩门,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妇人来应门,身上简朴,发上整整齐齐的梳着,插了根竹簪,问道:“是谁家?”
百灵陪着笑脸道:“您是萧老夫人吧?我家娘子是西头郑家的大娘子,原是您儿媳梅娘的旧识,今日归省,闻听母亲病时多得你家照应,特携了礼物来感谢。”
萧老夫人上下打量了郑宝瓶一番,看她带着仆妇丫鬟,衣着华丽,旁边仆妇又捧着礼物,脸上稍霁,说道:“都是邻居,关照也是应该的,请进吧。”
萧老夫人引了郑宝瓶一行进来,只见小小的院子里头有厢房五间,房旁边一间灰棚子,便是厨房,李梅娘却是在厨房里头烧饭,院子里放着泔水桶,还养着一群鸡,遍处都是鸡屎,看得出极力清扫过,只是仍有新鲜鸡粪,院子里头一股怪味。
萧老夫人招呼梅娘道:“有客来,是你旧识,先打一壶茶过来吧。”梅娘抬头看到是郑宝瓶,面上十分惊喜,只赶紧收拾了一下,便打了茶水到堂屋。
堂屋里头收拾得尚算整齐,萧老夫人请她喝茶,问候了几句她母亲的境况和她的情况,知她嫁到沈家却是做妾后,脸就有些不好看,想是自诩为举人之母,身份不同,待到郑宝瓶将礼物奉上后,才满意的点点头,只让梅娘继续招呼,便自回房了。
郑宝瓶看梅娘浑身落着灰,头发只是简单挽着,身上只着蓝布袄裙,一点妆饰都无,叙了几句寒温后不禁叹道:“好歹也是举人之家,如何沦落到让你下厨的地步,我记得你娘家境况也不错的,如何一个下人都请不起?”
梅娘听到故人相问,已是眼圈一红,低声道:“夫君故去后,家里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老夫人便将所有仆妇都卖了,只说家里就两人,家里原是耕读传家,自做自食,方显风骨……家里母亲听闻,也有送来下人,只是才送到就被老夫人又卖了……”
郑宝瓶怜悯之心顿起,知她被婆婆磋磨,只得低声道:“你既无孩子,何不改嫁?萧家这边如何说?”
梅娘低声道:“萧家族中却是打算要过继个孩子过来承继香火,只是我实不愿意这般守着,家里已是在为我打算,一时还未物色到合适的人家。”
郑宝瓶点头道:“好好找个可靠人家,也算是下半生有靠,只是我如今也不认识什么读书人家,否则也能替你物色物色。”
梅娘低了低头,忍着羞耻道:“我年纪已大,却是等不得读书人一场一场的考了,却是让家里人物色个殷实人家,略有几个人使唤,生个孩儿好好抚育,下半生生活无忧便好了。”
郑宝瓶听得也是怅然:“当时你我还在闺中,都是心慕才子高洁雅致,如今却都不能如愿,却是天意弄人,到底敌不过生活累人。”
梅娘想起从前年少时光,自己倒是曾与萧郎有过一段绮窗唱和的才子佳人的生活,只是好景不长,由不得不低头。
这头郑宝瓶却是说道:“既然不拘人家,我倒是可以替你物色物色有没有商户人家的年轻子弟的,这几日我都在家里侍疾,后日回去,你若是得闲,便过去看看我……”又低声道:“适才的礼物想是到不了你手里,你过去我略有些体己赠你,也算酬你关照我母亲一番。”
二人在这里低声说话,那头萧老夫人却是有些嫌弃她们说话时间太长,耽误了活计,便在院子里头咳嗽了几声,郑宝瓶只得站起来道:“我且先回去了,你有空过来。”
梅娘知道婆婆脾气,只得送了郑宝瓶出来,郑宝瓶与萧老夫人道别后,自回了家不提。
这边梅娘忙着做饭服侍婆婆,心下却是想着郑宝瓶从前也是官家千金,如今却屈身为妾,不过即便如此,过得也是比自己好许多,看她头上插戴,那耳上的金刚石,自己在娘家时也算见识过的,怕不得数百金,身上也是料子极好的华服,不过一个姨娘,出门也是有丫鬟仆妇成群听使唤,适才送的礼也是一般人家置办不起,也难怪自己婆婆难得没有当着外人的面给自己没脸,沈家豪富,连姨娘都过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太太都舒服。
当下心里却是下了个决定。
103
郑宝瓶安排家里的事情妥帖后,又教训了一通弟弟,不该由着母亲闹脾气不肯吃药,收拾收拾了行李,准备回沈府。
李梅娘果然依约而来,却是带来了个要求,让郑宝瓶吃了一惊:“你想要见沈霆一面?”
梅娘低了头,脸上飞起红晕,道:“你也知道的,我从前和沈公子,是订过亲的,后来因我心有所属,沈公子忍痛和我家解了婚约,并且助了银两千金给萧郎作为聘金,实有君子之风,如今数年不见,我想再亲自谢谢他,姐姐既然在沈府多年,想是主子面前十分得意的人,妹子如今被拘在这里,也只有求您的帮忙了。”一边细细将沈霆当时如何助她说了一遍,着重突出沈霆多年未娶,如何敬佩她的说了一通。
郑宝瓶掌沈家内宅多年,见过的人,整治过的老油条仆妇姨娘也不少,看她这神色,心里略一思想,哪里还猜不出她的打算?想是日子过得艰难,又找不到好点的下家接手,转念一想当年沈霆也助过她,又是个年少多金的,不防吃吃回头草,本以为她是个好的,能守住本心,孰料如今竟是连脸都不要了,找她来牵线搭桥,想来个自荐枕席了吧?那沈霆已有妻室,她又不是和自己一样,沦为官奴,无路可投,又有母亲弟弟要照顾,不得不走上做妾的道路,明明可以清清白白地再嫁,却甘为下贱了。
她心下冷笑,转念一想,忽又觉得有些痛快,若是真如梅娘所说,沈霆当真对她有一份眷顾,安排一番,兴许还真能让那一直顺风顺水的大奶奶添添堵,然后琢玉园历来水泼不进,而梅娘经她的手进去的,若是将来得了些宠爱,自己也可趁机捞些好处,想到此节,不禁心下大快,又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了?那沈霆已有妻室,好不厉害的,你即便是得了沈霆垂怜,也要做小伏低地服侍她,她如今又有孕在身,就是我们老爷,也要让她三分哩,恐怕这门不是这么好进的。”
梅娘听说沈大奶奶已经有孕,不由的有些酸,转念一想却又高兴起来,她有孕在身,岂不是不能伺候沈霆,这时候自己正好趁虚而入,借着从前那点怜惜,兴许还能独宠专房,倒是个天赐的好机会,便赶紧点了点头道:“我不过是想见见沈公子,对他致谢一番罢了。”
郑宝瓶心中嗤笑,面上仍保持平和道:“既如此,我回去尽量安排,过几天看大爷在家,便邀请你来赏梅,老爷一向给我几分面子,若说是我的朋友来和我一同赏梅,还是肯的。”
梅娘喜之不尽,站起来向她施礼感谢道:“如此多谢姐姐费心安排了,将来梅娘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郑宝瓶回了沈府,果然真为了梅娘,细细打算,寻找机会起来。一年易逝,又报岁残,连日朔风凛冽,地冻天寒,沈霆居然足不出琢玉园,只整日的在园内与林萱厮守,沈茂又不在,郑宝瓶居然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林萱却不知道郑姨娘这一番筹谋打算。她正在和沈霆打算着给曦娘请先生的事情,入冬以来,曦娘日日舞刀弄剑,兴头十足,林萱只觉得头疼,担心她今后不学无术,想起从前都是自己教的她写字读书,如今稳定下来,还需另外请个学问好些的先生来教她方可了。
沈霆只笑着道:“等过完年,我再找个好学问的先生,待开春天暖的时候再开蒙了,大冷天的也不是读书的天,曦娘习武,强健体魄,却也是好的,你怎的如此担心?”
林萱摇头道:“侠以武犯禁,略有些本事的人,便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便总要去做些违反禁律的事,孰料一山还有一山高,将来她年轻气盛,若是做了什么违禁的事或者惹到什么麻烦,岂是我们可以抹平的?”
沈霆笑道:“我看曦娘心里极为明白的,你还是莫要担忧这些了,只管养好身体为重。”
一边却是悄悄地叫了曦娘来,叫她平日里也去找些书来看看,莫要让母亲担忧了。
曦娘少不得跑去书房翻些书,打算在母亲面前妆妆幌子,安安她的心,不料这一翻,却让她翻出好东西来。
原来林崇舒的藏书,林萱嫁过来后也一起随着她的妆奁一同都运了过来,放在书房里,里头却是有一些书是林萱的生母关于星卜卦算的书。她略翻了翻,却是被之吸引住了,足足翻了半日,将有关的书都翻了出来,带到房里,服侍曦娘的丫鬟也不知轻重,只以为是一般的书,也没说。
直到曦娘夜半起来观星,然后说些奇奇怪怪的话的时候,沈霆才吃了一惊,拘了身边的丫鬟来一问,方知底里,也不敢和林萱说,只得找了曦娘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如今爱学些新奇物事,是好的,只是须得知道,人之一生短暂如朝露,学什么东西都要专心,不可样样都涉猎,又样样都学不好,再则一个,许多东西是有忌讳的,比如医、卜、星、相这几样,却是必需正式师承入道,若是自己拿了几本书看了,便以为自己通了天机,胡乱给人医治卜算,却是要害人害己……”
曦娘不解道:“那如果我如果没有学过,我怎么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学好,喜欢不喜欢?总要都浅尝辄止,才能知道自己会不会学吧?”
沈霆头疼道:“这世上好玩的东西多着呢,岂有每样都去涉猎……”
曦娘不满道:“我听丹砂说了,建章军院里头,许多课程都有,又有选修课,便是星象卜算的课程也是有的,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还可以试听!都有专门的先生教的,我也要去那儿读书!”
沈霆拭汗道:“那儿不收你这么小的女娃娃。”
曦娘脸色一整道:“我早已问过丹砂了!建章军院无论男女,七岁便可报名参加入学考试,通过入学考试便可入学,考试的内容我也问过了,七岁的是一级,只需要跑步一里,打一套拳法,然后笔试过即可,我明年就七岁了,我要去考! ”
沈霆有些头疼,一边想起自己曾对林萱许诺过无论两个孩子选择什么样的路都会支持,一边又心存侥幸兴许到明年她就不喜欢了,想想自己一生,连假造神旨的事情都做过,送个公主回京读书,又有什么做不得的,一想之下,豪气顿生,便拍拍她道:“你若能考上,我支持你,只是你须得得到你母亲的同意才可。”
曦娘扬起脸道:“我自省得。”
沈霆将那些书收起,又悄悄去叮嘱了朱砂一番,不许挑唆主子重武轻文,只打好基础便行,一边却是派人去京城打听打听建章军院明年招生的情况。
转眼便到年关便到了,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当头片片梨花,迎面扑扑柳絮。京城那边却传来了徐皇后产下建文帝长子朱文奎,天下大赦的消息,霎时间举世沸腾,普天同庆,到处喜气洋洋。
原本打算去东洋的沈茂,知道林萱怀孕后,已是高兴得改了行程,在家过年,沈家居然难得的过了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一家团圆热闹年,沈茂高兴得将自己压箱的宝贝找了半日,找出来两颗粉红色的金刚石来,色如桃花,大如拇指,十分珍贵,分给了曦娘和福哥儿作为压岁钱,便是林萱都吃了一惊,这样大的粉钻,若是后世,那已是价值倾城了。沈茂却仍是和曦娘、福哥儿说明年待去了东洋,再淘些好东西来,只让曦娘和福哥儿对这个祖父又亲近了不少。沈茂志满意得之际,又大手一挥,让林萱给家里下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过了年初二,便开始连日在家里宴会,请亲朋好友来赏梅赏雪看戏。好在他体恤林萱怀孕,倒是没让林萱出来应酬,琢玉园里仍是一派安静祥和,只有沈霆每日要到前边去迎宾叙旧不提。
郑宝瓶看到沈茂高兴,晚间也趁机提出自己如今长日寂寞无聊,可否邀请几个从前的闺中好友,也到园子里头赏梅。沈茂本就怜她官宦千金,沦落罪囚,屈身为妾后,一直老实本分,又兼自己一直避孕,没有让她产下子嗣,心中有些愧疚,因此一向在钱财上对她极为大方,而她的要求只要不过分,都会满足,自然便许了她,又吩咐了管家一番,林萱自然也只是吩咐掌事们听凭她布置宴会,并不理会她。
年初八,因过年好不容易又能回娘家的李梅娘可算接到了郑宝瓶邀请赏梅的帖子,喜出望外,这日一大清早起来,便细细梳妆,衣服足换了好几次,拣了件苏绣月华锦衫,下着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佩软银轻罗点点梅半臂,足登凤头丝履,头上花髻,一身素淡,既显出了楚楚可怜的风致,又更显出她不俗的清华品位来,又细细的描眉涂朱,脸上淡扫胭脂,眉心却贴了朵梅花花钿,只叹匆忙了些,没有用上好的梅花香细细薰过衣服,只叹美中不足,又嫌劳作太多,手上粗糙许多,从前养的好指甲也全都没有了,也不复从前的细滑白嫩,只能细细擦了香脂,将衣袖多拉拉下来,方能遮住。
104
李梅娘带了个丫鬟,乘车到了沈宅,从沈宅门房递了帖子,过了一会儿,便有人请她下轿,从角门入了后,便有婆子请她上了车,行车约一刻钟后,又入了一门,又请她下了车,两个婆子抬了轿子请她上轿后,又一路曲折,到了旧香园,方请她下了轿,郑宝瓶已是迎了上来,笑执她的手道:“怎的才来,慕瑜、理娘都已是来了。”却是她们在闺中熟悉的女伴,梅娘不禁有些忐忑,她已是许久没有见过从前的女伴了。
一路走进去,只见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是工字式的结构。院两边都种着些梅花,不过姿态取胜,并非名品,却已有暗香一路相伴。又从后厅穿过,才是后院,周围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后钩连的九间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梅娘不及细看,便有侍女打起朱红软帘,邀入内室。见那九间前后,都是用博古花橱做成槅断,或暗或明,或分或合,回环曲折,各各不同,堆锦为屏,涂椒作壁,窗上糊的茜色烟罗,地上铺的金纹绣毯,屋角燃着几个炭盆,极是温暖。
里头已是有数名女子坐着,看到梅娘进来,纷纷站起来笑道:“是梅娘来了。”梅娘脱了外头大衣服,一一认着昔日的女伴,笑问近况,原来却都是或嫁了富商、或托身于官宦后院为小妾的,梅娘本担心被昔日女伴轻看,如今却是略略放下了些心,当下便笑谈如今,回忆往事起来,又有郑宝瓶微笑着主导话题,气氛极是融洽。
谈了一会儿,郑宝瓶便站起来道:“昔日在闺中,我们时不时还举办诗社,如今青春已逝,人也都零落他乡,只是难得一聚,不如到后边去赏梅,也算重温昔年旧梦,勉力一试看是否还能做出一句半句的诗来。”
众人少不得笑她仍如此貌美便作此悲叹,一边又穿了大衣裳走了出来,出了后院,前面是一带山坡,再过去便是一大片梅花,约略有几百棵,高下依山,围成香海,雪势已止,地上积得更厚,她们一路在梅花中穿行,看了一回梅花。那梅花已开了许多,破萼深红,幽香更细,便有人说“我逛过虎丘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都是双瓣儿,也有朱砂、绿萼,但是尚不及这里的名品多。”
又有人叹息道:“怪道适才进来,看到园名旧香园,想是取姜白石的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之意了,名字果然贴切。想来这命名之人,倒有几分雅骨。”
郑宝瓶笑道:“却是听说都是沈家的大爷命的名,我来的时候便已有了。”
众人便又赞她嫁得好,身在富贵丛中,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上又无主母拘着。
郑宝瓶笑道:“正谈得清雅,如何又谈起这些俗事来?可知你们真真儿是老了。”
众人少不得笑骂一通。
一旁一直默默走着的梅娘,听到旧香二字为沈霆命名,却是有所触动,她反复暗暗吟着那小令,却是在想,莫不是沈霆心中当真有我?以至于命此梅园名为旧香,此词为怀念故人之作,我名字里头又有个梅字,岂不是暗合了?她想到此节,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沈霆心中果然有我,且如此雅量高才,正是自己下半生良配,忧的是今日前来,不知顺利与否,若是顺利,便能与郑宝瓶一般,住在这样美丽的园子里,有丫鬟奴婢使唤,吃穿不愁,闲了赏赏花,做做诗,又有沈霆相伴,再生个一儿半女,自己下半生又靠,也算是苦尽甘来。
正胡思乱想着,郑宝瓶却是带着大家到了后山脚下的一排精室里,匾额名“疏影阁”的坐着,里头已是安排下了精美酒馔,大家坐下,行了个酒令,指梅为诗,梅娘因名字里头有个梅字,便做了令主,大家痛快一饮,喝了个酣畅淋漓。
几场令后,梅娘心中有事,并未喝多少,其他几个姐妹却都醉意憨然,郑宝瓶边安排着人送来醒酒汤让她们喝了,又安排各丫鬟扶自己的主子到疏影阁里的精舍中歇息片刻,待酒醒后再回去,一头却暗暗给梅娘使了个神色,梅娘心领神会,已是让跟着自己的丫鬟先自便,自己跟着郑宝瓶走了出来。
郑宝瓶道:“你且在外头走一走看看风景,我去前头看一看,老爷他们的宴会举办得如何了,若是有机会,我便回来带你过去。”
梅娘点了点头笑道:“劳烦姐姐了。”
郑宝瓶便自出去了。
梅娘自在园子里头观梅,想起郑霆,心中一阵热一阵凉,却远远看到前边有一群丫鬟仆从服侍着个衣装华丽的女子走在梅林中,那女子肚子微隆,却是身怀有孕的林萱,林萱今日气闷,便想着过来看看梅花,却也忘了郑宝瓶也是选了这日在旧香园宴请。
梅娘不敢上前,只远远看着林萱不过二十出头,长得极为清丽脱俗,又兼着身上轻裘华美,首饰宝光晶莹,容貌居然远胜于自己,不由得有些气馁,然则又想到旧香二字,心中复又燃起希望之火,希望沈霆念着旧情,分些荣宠,她正远远看着,林萱身边的香椽却已是利眼看了过来,按剑喝到:“什么人在此窥伺!”
梅娘看到被发现,不得不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施礼道:“奴李梅娘,今日受了贵府郑姨娘邀请前来赏梅的。”
林萱却也想了起来,便对她点了点头,道:“是侍女大惊小怪无礼了,还请小姐自便。”原来梅娘今日却是做着未嫁的装束,梅娘心中一动,却已是曲膝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与沈公子早年有旧,如今见到夫人如此国色天香,又已身怀有孕,也很为沈公子高兴,终于能以承嗣大业为重,不再介怀往事,怜取眼前人了。”
林萱身边的丫鬟已是出现了不忿之色,林萱也愣了愣,却是淡淡点头道:“倒是慢待了小姐了,实是没想到我家夫君还会认识姨娘的朋友,未嫁的千金,着实失礼了,还请小姐慢慢玩赏。”说完便带着丫鬟回去了。
回到琢玉园中,林萱心里存了事,却有些茶饭不思,她不是没想过沈霆有过别的女人,她原迫于形势嫁了沈霆,而沈霆一贯也是深情款款地对她和两个孩子,她自嘲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就跟了他,他却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给了自己的,自己如今还在这里矫情,着实不该,然而,想到那女子之言,想到沈霆之前可能有旧情难忘的女子,心里又不禁有些酸,她惊觉自己居然患得患失起来……她细想起自己从前,痴心错付,都从未和对方正正经经地说过自己的心事,只是随着对方的心意,对方爱,自己便爱,他若无心,自己便休了……难道自己一辈子都要这般被动下去么?她咬了咬牙,叫了香薷过来问道:“你到前边去问问如今大爷在哪里。”
梅娘却是终于等到了郑宝瓶回来,悄悄地带着她走小路,入了个书楼里,带她直接入了里间,只见里头满满当当摆着书,结构精巧,陈设幽雅,郑宝瓶悄悄道:“这里是小书房,平日里人少,极是安静,沈家大爷这几日在外头饮宴后,为防被人找,都往这里来坐一坐歇息解酒后,方回卧室。今日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略等一等便能见到他,记得只说是来看我,游园误入这里,累了看到无人,又有书便坐下看看。”
梅娘心喜道:“知道了,多谢姐姐苦心为我筹谋。”
郑宝瓶抿着嘴一笑,便又悄悄地出去了。
梅娘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册书,倚窗翻阅,心里却七上八下,总看不下去。
却听到外头有个男子的声音道:“你们先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呆一呆。”
梅娘心头狂跳,待外头的脚步声消失了,才悄悄地走出外间,只见外头贵妃榻上躺着个男子,手里捏着本书,却是在闭目养神,缓带轻裘,衣带散开,衣襟微开露出胸膛,薄唇自然往上翘着,脸上仍有着酒意,微红,不是沈霆是谁!